二(3 / 3)

十月底的一天,我照例在河邊觀望去揚州的米船回來了沒有。天很好,秋高氣爽,野地清淨,不遠處的藍塘鎮也很明亮。我把洗好的衣服放在一邊,坐在青石上看著漸走漸近的船隻。看樣子是我們的米船。船安靜地到了碼頭,沒有人說話,黃老大和老六抬著一個擔架從甲板上走下來,擔架上是個蒙了白布的人形。

黃老大走到我跟前站住,說:“你哥死了。被人用刀捅死的。”

我走到擔架前,掀開白布,看見了大水的臉,胡子亂糟糟的,已經很多天沒刮了。眼睛閉著,睡著了的樣子,比活著的時候更好看,不那麼凶。我遮住他的臉,看到了桅杆上瓢著一條長長的白布,我早應該看見它的。老六他們跟在擔架後麵,緩慢地向米庫走去。我抱起洗衣服的木盆,一路跟著哭過去。

大水死的很簡單。他們的船停在返航的一個碼頭上,幾個人上岸找樂子。大水看中的那個妓女同時也被另外一條船上的人看中了,為了爭那個妓女,兩個人打起來了。大水赤手空拳,那個人卻從身後下了刀子。連捅五刀,大水當場就不動了。黃老大說,這個大水,凡事非要去爭那個臉,不就一個妓女麼。聽老六說,那個妓女其實不怎麼樣,不知道大水哪根筋搭錯了。

大水被葬在了米庫前的水邊上,正對著小碼頭。我去河邊洗衣服或者坐在青石上,都能看見他的碑文:外鄉人大水之墓。黃老大他們的米船走了,把大水留下了。按照故鄉花街上的風俗,我要按時到大水的墳前燒紙,給他過滿五七。

二七那天,我一個人去鎮子上買燒紙給大水上墳。回來時天近中午,米庫的大門關著,沉禾不知到哪兒去了。我推開門,放下燒紙,聽到米倉裏細細碎碎的有不少動靜。那聲音不像是老鼠弄出來的,我往前走,有翻動米的聲音和喘息的聲音。米庫這兒很少有人來,也不應該是沉禾,他沒事很少到米倉裏去。這麼想我就感到了恐懼,我從床頭拿起一根鐵棍慢慢向米倉走,腳步提得很輕。喘息的聲音更加粗重清晰了,好像在拚命地往口袋裏裝米。

我踩著梯子小心忐忑地爬上去,握緊了鐵棍。爬到頂上時,我看到了兩個人扭在一起,沉禾光著身子在上麵,像一頭耕地的老牛不停地蠕動著汗浸浸的屁股。沉禾的兩手插在紫米裏,不斷地翻動。我把頭歪向一邊,赫然看見了三太太的臉。三太太的頭發披散在米裏,兩隻手各抓一把米高高舉起,米從指縫裏流下,又落到了米裏。三太太突然睜開眼,她看見了我。我驚得一下子慌了神,手一鬆,鐵棍掉了下去,撞到梯子上一路響下去。一連串的聲音把我嚇壞了,趕緊往下跑,下到梯子半截,一腳踩空人摔在了地上。

我聽到沉禾一邊喘息一邊喊:“木頭,你給我站住!”

我連滾帶爬地從地上起來,磕磕絆絆地跑出了米倉。跑到了河邊我就不知往哪裏跑了,圍著大水的墳堆一圈一圈地轉。我看見沉禾提著褲子站在米庫門前,他空出一隻手招呼我回去。

“回來,木頭!”

我們就這麼看著對方,沉禾不懈地招著手。我回去了。剛到門前,三太太從屋裏出來,一邊還在抖著頭發裏的米粒。三太太冷著臉指著我,問沉禾:

“這孩子怎麼辦?”

沉禾突然從後麵捏住了我的脖子,疼得我幾乎喘不過氣。沉禾說:“說!”

我啞著嗓子說:“三太太好。”

沉禾鬆開手,拍拍我的頭說:“木頭現在是我弟弟。木頭,是不是?”

我點點頭。

“是不是?說話!”

“是,”我大聲說。

三太太走過來,把手放在我肩膀上,說:“真沒問題?”

“不相信你就看著他,”沉禾笑起來,笑了半截停住了。“我倒是突然想起來,幹脆把木頭送給你算了。”

“瞎說!我要他幹什麼?”

“這你就不懂了,”沉禾拎了拎我的耳朵。“我弟弟在你身邊,我就可以經常去看他了。”

說完,沉禾又笑起來。過了片刻,三太太也跟著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