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做出反應的是那些心不在焉地坐在台上的嘉賓，剛覺察到腳下不穩就開始交頭接耳，到處亂瞅，幾個不懷好意地男人趁機狠狠地看了小姐幾眼。小姐坐在我旁邊，一直低著頭摳自己幹淨溫潤的指甲。我已經很多天沒有見到小姐了，好像少爺和熊步雲離家之後她一直就沒走出過院子。現在，小姐穿一身吉祥喜慶的紅衣服，我知道她無話可說。小姐一定也感覺到了什麼不對勁兒，大地再次顫抖的時候她看看我，說：
“木頭，什麼在動？”
我看到小姐的眼圈紅紅的，眼淚一直在裏麵打轉。我說：“小姐，地在動。”
廣場上的人一定也感覺到了，但是他們沒能及時回過神來，他們疑惑地大眼瞪小眼。接著一聲炮響讓所有人同時清醒過來了。先是大地明目張膽地搖晃，緊接著腳下的震動通過雙腳迅速送進了身體裏，我覺得腸子突然扭結，又猛地一扯，然後就聽到了仿佛響在耳邊的轟鳴。我被那一聲嚇蒙了，聲音太大了，耳朵裏在好長時間裏都是無邊無際的細碎的轟鳴。台上和廣場上立刻亂了起來，像一堆找不到出路的螞蟻。最著急的是沉禾，他對著台下喊：
“大家別亂，不會有事的！別動，我還沒宣布完！”
沒人理他，大家都亂了。台上也亂了，嘉賓們拖著沉重的身體擇路而逃，一腳不慎的就從台上滾了下去，然後連滾帶爬地逃竄。小姐也站起來跑了下去。沉禾大叫著讓我跟著小姐，別讓她跑不見了。我跟著小姐跑下台去。小姐大概想跑回藍家大院，但是人太多了，擁擠不堪，摔倒了一個很快就積累出一大堆，小孩的哭聲，大人的叫聲，整個廣場亂糟糟的一片。藍塘人傳聞打仗也好幾個月了，而一旦聽到了槍炮聲，還是迅速變成了一群沒頭的蒼蠅。我拉住小姐，讓她停一下，這樣會擠出人命的。小姐停住了，抱著胳膊靠邊站著，看著台上沉禾正在聲嘶力竭地喊叫。這個時候，炮聲竟然停息了，廣場上突然出現了難以置信的安靜。我聽到沉禾趁機大聲喊道：
“藍塘的各位鄉親，今天，既是新米庫落成的日子，也是我沉禾與藍家小姐定親的大喜日子。請各位父老鄉親作證，從此我就是藍家的人，決不辜負嶽父嶽母大人和親朋好友對我的信任和厚愛！”
小姐在紛亂的陽光底下抖了起來。又一陣猛烈的炮聲，一顆炮彈落到了米庫的屋頂上。新建好的米庫被那顆炮彈掀起了屋頂，隨著一聲巨響，屋頂四分五裂。像打開了一個閘門，剛剛進倉不久的紫米如同火焰一樣噴射而出。太像火焰了，紫米在陽光的照耀下變得透明，發出火一樣的顏色。巨大的火焰噴射而出，四散開來，半個天空都是火一樣的紫米，無邊無際。緊接著又是一顆炮彈，紫米再次升起來。紫米升起的同時沉禾摔了下來，從台上像根木頭似的直直地摔下去。在巨大的炮聲裏，沉禾是無聲無息地摔下去的。廣場上的人還在奪路奔逃，我和小姐站在那裏看著剛剛建好就成了廢墟的米庫，米庫前沉禾趴在地上一動不動。我讓小姐快走，小姐呆呆地看看我，快步向沉禾走去。
“小姐，”我拉住她。“再不跑恐怕就來不及了。”
小姐轉過身，嘴角浮上一絲荒涼的笑意，“他已經是我男人了。”
我跺著腳喊她，她無動於衷，繼續向沉禾走去。我心裏一遲疑，就被裹脅進了人流，歪歪扭扭地隨著他們離開了廣場。炮聲隆隆，感覺到處都在爆炸，到處都在淪陷，大地一直在抖。我跟著人群跑過一條巷子，再拐一個彎，看到了坍塌了的石拱橋和藍家破碎的大門，看門的老頭歪倒在門邊，看不到哪個地方受了傷，我探了一下他的鼻孔，已經死了。我跑向三太太的院子，不知三太太和紅歌怎麼樣了。藍家的大院應該落了不少炮彈，跑不遠就看到一個彈坑。很多下人拎著大包小包向大門外逃去，一邊跑一邊大呼小叫。我問他們看沒看到三太太和紅歌，沒有人理我，他們隻盯著自己的性命和腳下的路。
三太太的院子裏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我在院子裏扯起嗓子叫紅歌的名字，沒有人答應。我突然心慌起來，覺得世界一下子空了，什麼都沒有了。我喊著紅歌的名字跑出院子，分不清跑的是哪條路。隻管往前跑，撞到了好幾個逃難的下人，他們都沒有看到紅歌和三太太。此刻的炮聲向南移動，藍家大院呈現的是劫後的寧靜。我剛跑到老爺的院子前，紅歌從院子裏出來了，我一把抱住她。
“你還好嗎？你還好嗎？”我都有點語無倫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