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跑回來的?沒傷著吧?”紅歌把我上上下下檢查了一遍,見到沒傷痕,激動得一頭埋到我胸前,兩手在我的後背亂抓,抓得我很疼,疼得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我發現我已經比紅歌高出不少了。“你把我擔心死了!”
“太太呢?”
“在裏麵。”
進了院子,我看到老爺的鐵籠子已經被炮彈炸毀了一小半,鐵門也掉了下來。老爺穿著一身染滿血跡的白衣服躺在鐵門邊上,缺了一半的頭歪在智二先生的懷裏,已經死了。我看到了老爺血跡斑斑的一條吊稍眉,老爺的鼻孔朝天,嘴巴和胡子歪到了一邊。這就是我們的老爺。智二先生抱著老爺的腦袋號啕大哭,不知是因為老爺的死還是因為他的腿,他的那條傷腿徹底不用治了,連同夾板一起被炮彈卸了下來。他剩下的斷腿在劇烈地抖動,讓為他包紮的三太太費了不少力氣。三太太身上好像沒有傷,隻是目光迷離,頭發淩亂,嘴裏一直在說:
“我的孩子沒了,他不要我了。我的孩子沒了,他不要我了。”
我想攙三太太起來,我替智二先生包紮,三太太把我推到了一邊,“你知不知道,我的孩子沒了,他不要我了?”她繼續為智二先生包紮,嘴裏念叨相同的那句話,“我的孩子沒了,他不要我了。”
紅歌說:“讓太太來吧,她心裏難受。”
這就是我一直想看的老爺的院子,已經成了一個爛攤子。銀杏樹枝幹被炸壞半邊,小屋倒塌了,籠子裏堆滿了貓的屍體,現在它們已經變成了紅貓。沒死的那些白貓在籠子裏膽怯地亂跑,籠子壞了它們也不敢跑出去,還有幾隻被炸掉一半的貓,此刻還在堅持用剩下的半個身子在跑。老爺安靜地躺在智二先生的懷裏,就這樣死了,我沒聽他說過一句話。
院子裏的人都跑光了,我到外邊找了好長時間也沒找到一個人。隻好跟紅歌兩人,她攙著三太太,我背著瘦小的智二先生離開了老爺的院子。走出門的時候,我看到那些劫後餘生的貓從各個角落跑出來,圍在了老爺的屍體前。
我先把智二先生送回了家,然後回到三太太的院子裏。紅歌已經把三太太安置在床上躺著了。三太太躺在床上很平靜,隻是嘴裏還在不停地重複那句話,表情像塊木頭。
“院子裏空了,”我對紅歌說。
紅歌也跟著說了一句空了。我問她,三太太和她怎麼跑到老爺的院子裏了?她說本來她們不是去老爺的院子裏的,而是去找智二先生的。
三太太躺在床上聽到了外麵傳來熱烈的鞭炮聲,像是感覺到了什麼,問紅歌是怎麼回事。紅歌說不知道,三太太不相信,因為那麼長的鞭炮不是誰家都能放得起的,最重要的,三太太聽出了鞭炮的聲音來自新米庫的方向。這樣紅歌就沒法隱瞞了,如實告訴了三太太今天是個什麼日子。三太太聽了,猶豫了一下終於決定去智二先生那裏。她帶著紅歌一路小跑出了院子,這時候炮聲已經響起來了。智二先生正在因為炮聲而焦慮,他擔心剛建好的米庫。三太太來了。紅歌說,她沒能聽到三太太和智二先生說了些什麼,事實上他們說話的時間很短。然後她就看到智二先生拄著拐杖一蹦一跳地從屋子裏出來,一路大呼小叫,聲淚俱下,說對不起老爺,對不起藍家,他智二引狼入室,罪該萬死,罪該萬死。他去老爺的院子了。
紅歌和三太太在智二先生家剛坐不久,炮彈就進了藍家大院。三太太擔心老爺的安全,想過去讓老爺轉移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就和紅歌一起又去了老爺的院子。去老爺院子的路上,她們聽到了好幾枚炸彈爆炸的聲音,也看到了泥土和煙霧騰空而起的景象。到了老爺的院子裏,她們看到的和我看到的幾乎沒有兩樣,老爺死了,智二先生被炸斷了一條腿。紅歌說,她們剛到不久,就聽到了我在喊她的名字。而那會兒,三太太因為看到了老爺的屍體和智二先生的斷腿,又變得糊塗了。
外麵的炮聲還在繼續,感覺三太太的院子像是從外麵的那個世界裏獨立出來了。我和紅歌麵對麵坐著,屋子裏有著悠久深埋的寧靜。
“打仗了,”我說。
“你打算怎麼辦?”
“我想離開這裏。不想再待下去了。”
“去哪裏?”
“不知道。你呢?”
“不知道。”紅歌在看著門外出神,也許看到了什麼,也許什麼都沒看到。“如果能走,我想回家看看弟弟。”這是她一直以來就有的願望。過了一會兒,她又說,“你餓嗎?我給你做一頓飯吧。紫米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