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四十四.撕裂傷口
園子裏的榴花、桐花、錦葵都開得正好,門窗一線敞著,太陽熏蒸著花香,馥鬱盈鼻,使人暖得昏昏欲睡。
壁上新掛了一幅字畫,錄的曹子建的詩,入目一句道:“夏節純和天清涼,百草滋殖舒蘭芳。”苻堅一笑,會心不遠,覺得確合氛圍。
一個宮婢上來報:“啟稟陛下,小夫人並不在殿內,許是到小郎君那兒去了。”
苻堅點點頭,分花拂柳,一會兒濃得塞鼻的花香漸去,滿目青蒼。
濃翠明碧,深深淺淺,陽光透過葉縫,泄露點點金黃。幹淨的、樹木的味道。
踱步上長廊,看見一人躺在不遠處。
不受控製的,仿佛恍惚起來,慕容衝。
少年橫躺在外廊內,腦袋枕在右肘上,左手擋住了臉。那些細碎的樹葉的陰影投射到他身上,臉上,似雲絮絮地飛,似雪零零地落,讓人不忍驚動。
他輕輕走到他近前,手一揮,數丈外疾步行來的宮女們猝然停下腳步,弓腰行禮後,知趣地無聲告退了。
旁邊矮幾上擺著一小壺茶,一隻杯子。他靜靜坐下,隨手斟滿一杯,茶水微碧,餘香冉冉,齒頰留甘。
微風吹拂,忽而墜下朵細白花兒來,一朵,兩朵,三朵……
他抬起頭,紫穗白蕊,原來頭頂的一串竹枝竟然開花了。
“竹花啊……”少年不知何時醒來,也許一直醒著,伸手接住一朵。
“怎麼了?”苻堅擎杯慢慢道。
“一生一次花啊。”少年嘴角噙一朵如花也似的微笑。
這樣的微笑,讓苻堅不由伸出手去。
少年側頭避開。
竹影瀟瀟,竹林沙沙。
苻堅把手收回來,像沒發生任何事的樣子,轉而指向廊外:“庭中白鶴,皆已大矣。”
鳳皇道:“大了就該飛了。”
苻堅道:“羽翮已剪,怎麼飛呢。”
鳳皇道:“等它下次再長羽翮,不剪即是。”
說話間白鶴高舉雙翅,羽翼雪白輪廓優美,然,飛不起來。它回頭看看,撲扇幾下,又低下頭,顯得非常失望的樣子。
“是嗎?……可是它飛了,這庭中也就少了份景致了。”
鳳皇輕輕一笑:“既有衝天淩雲的意誌,哪還願做供人欣賞、親切玩弄的東西呢?”
苻堅回轉頭來,凝視他一陣。
鳳皇在錦袍下的手捏緊。
苻堅又笑道:“這是半個月來,你首次願意直視孤。來來來,孤今日得到了一套玉全佩,剛掛上身呢,賞了你吧。”邊說邊摸向腰間。
鳳皇心下鬆了口氣,然而又有一股憤怒與屈辱騰上來。這般若無其事,這般若無其事!
苻堅道:“所謂全佩呢,不僅指中間這一塊玉,還包括珩、璜、琚、瑀、衝牙等。你看,珩指這佩上左右兩彎橫玉;璜一般為半璧形,掛在璜下方;珩璜之間還要懸一個小小的石頭,就是這個,叫衝牙……”
鳳皇的嘴巴張了張,又閉上,緊咬了牙。
“來,試試。”
“陛下——”
“唔?”
“聽說——”
“鳳皇,如果是關於你三叔的事,就不要開口。開口是沒有用的,孤也並不想說。”
慕容衝覺得臉上燒起來。
苻堅轉到他身後,忽然抱住了他。他的胳膊摟住他的肩,他全身僵直,一動不動。
苻堅的語氣緩緩變得低沉:“反正你不必說什麼了,孤知道你想說什麼。不過——”
“不過?”
男人扳過他的臉,親昵地捏捏他的臉頰:“不過如果鳳皇兒肯把這佩戴上,孤保證,不會為難慕容評,好嗎?”
“上些上些,對,下些下些,不是不是……呣,正是正是……”
低頭在一旁打卦的權翼聞之捧腹。
王猛瞥過一眼,叮囑身後的小童不要停,慢悠悠道:“權大人不曾遭受背虱之苦,哪知癢處也是道行。”
“翼願洗耳恭聽。”
“搔癢如同做學問,是否恰處,唯心自知。搔著頭,便如學問忽然悟道,萬竅皆通,飄飄欲仙耳。”
權翼笑不停:“丞相言語雖戲,卻真可喻道。但我更好奇的是,這小小虱子為何專愛找你的麻煩呢?”
“它既愛我,我無奈何耳。”王猛擺手叫小童退去,從榻前拿起一根竹木爪杖在手中,以之輕輕刮耙掌心,“凡手不能到者,以此抓之,甚如人意。故我喚為如意,權大人認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