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十二章
流雲睜開眼,首先看到的是暗紅色的雕花窗欞格子,透過沉沉簾幕依稀露出些亮光,不似日光那般耀眼明亮,而是泛著些銀色,她猜外麵定是下雪了。並沒有很重的傷,隻是手腳有些乏,有些僵硬,想是蜷縮太久的緣故。身子底下軟呼呼的,用手摸一把,原來墊著層厚厚的毛皮,呈現雪白的顏色,仔細一看,竟是整張白虎皮。慢慢支起身子環顧四周,才知自己置身於一豪華馬車中,那趕車的馬夫技藝了得,行走間不見一絲顛簸。車身比尋常馬車大了近一倍,內部裝飾奢華無比,除了墊地的虎皮,四壁都裹著厚厚的羊皮,腳邊放著個小巧玲瓏的瓷火盆,使車內溫暖如春。後座壁上設了十幾道暗格,隨手抽開一個,裏頭是個茶盞大小的琉璃鳥兒,端地栩栩如生,展翅欲飛。不說這獨一無二的五色材質,單是這份雕工,就已讓人嘖舌。
流雲苦笑一聲,關了暗格門,一個人坐在原地發了一會兒呆,正待起身喚人,那車簾忽地掀開來,莊翼的白衣在雪光中亮得刺眼。他跟車外馬夫叮囑兩聲,然後大刺刺地進車坐下,朝流雲笑笑,手一伸,不知從哪個暗格裏掏出一小壇子酒來,手再東摸西掏,一會兒,麵前竟滿滿地擺了一桌子。吳國“江南春”三月美酒,山越嶺南果蔬,大興西嶽樓的招牌蜜鴨,燙羊肚……流雲盯著他看了幾眼,眨眨眼睛,終是沒問什麼,握住象牙筷,毫不客氣地在每個碗裏夾了一筷子。端起酒杯,朝莊翼使個眼色,莊翼趕緊知趣地給她斟酒,臉頰眼角都含著笑,仿佛是莫大的榮耀一般。
酒壇一開,酒香四溢,車內的醇香簡直要把人迷醉。流雲也不急著喝,端近了仔細看看,又放到鼻下嗅了嗅,微笑點頭道:“江南春裏張老顛的美毒酒,一年隻釀三罐,你居然有辦法弄到這麼大一壇子,真是有本事。當年我讓從飛用白銀三千、玉壁一雙才換了小小一壺,他還滿不情願,口口聲聲說我仗勢欺人,強買強賣。你是怎麼弄到手的?”
莊翼劍眉一揚,眉宇間難掩得意,痞笑道:“張老顛嗜酒貪財是沒錯,不過他最緊要的是自己的小命。我抓著他的弱處,不說一壇子,就是十壇百壇,他也不敢說半個不字的。”眼中仍是笑意融融,可流雲望著他,分明打了個冷顫。
苦笑著抿了一小口酒,放下杯子搖頭道:“鬧了半天,原來你才是真正用了強,那張老顛也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我當日對他畢恭畢敬也不見他任何好臉色,卻對你言聽計從,看來惡人自有惡人磨。你也是,才些許日子不見,什麼時候去混綠林,做了強盜頭子,這事若傳了出去,可比我給人做下人還不光彩呢。”流雲終究不是普通女子,那些哭哭鬧鬧的把戲做不來,也拉不下臉對莊翼冷言冷語,索性大大方方地跟他喝酒聊天,一如當年二人醉臥冷香園,你嘲我諷,言語間毫無顧忌。她也不問他為何將自己擒來,不問他何時放自己離去,嘻笑打鬧,仿佛她是最尊貴的客人。
她既然不問,莊翼自然也不說,笑嘻嘻樂嗬嗬地招呼她,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般自在。兩人一會兒就喝完了一壇,流雲興致頗高,拾起案幾上的竹筷,敲擊碗盆,高聲放歌。她唱“十載君前,放歌起舞,人間酒戶詩流。”她唱“濯發滄浪,放歌江海,肯被紅塵半點遮。”她唱“今何在,但素蟾東出,紅日西斜……”莊翼先是隨她輕聲相和,然後聲音越來越小,愈見沉默。他靜靜地望著流雲大聲地笑,倚著車壁瀟灑地唱。悠揚的曲調透過半開的車簾傳出空曠的原野,在空氣中綿延。那片無邊的銀色大地上,偶有飛鳥忽地掠過,在朦朦的分不清天地的天空中畫出一道淺淺的弧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