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發現媽媽原來比自己矮小,也沒自己力氣大。她嚇壞了,但她不可能向媽媽道歉,而是在自己房間哭了很長時間,她很傷心。媽媽在那些年也頻繁地談過幾次戀愛,有過另一段短暫的婚姻,嫁給了一個姓王的叔叔。這段婚姻讓蔣婷和媽媽的關係蒙上了一層陰影,那就是王叔叔有個十八九歲的兒子,他試圖強奸蔣婷。雖然此事以媽媽與王叔叔果斷離婚而結束,但對蔣婷造成的傷害,已經無從彌合。這種傷害不在於強奸企圖和強奸本身,蔣婷說,就算王叔叔的兒子強奸成功了也沒什麼。問題是,媽媽這種動蕩不安的生活突然讓女兒感覺很糟。她進而想到,一切的不幸似乎都是媽媽帶來的。同學們的譏笑,舅舅們的冷酷,在蔣婷看來,甚至姥姥的死也與媽媽脫不了幹係。據說正是因為媽媽跟一個有婦之夫談戀愛,對方妻子沒有找到媽媽,但找到了姥姥。姥姥羞憤難當,以中風抗議自己不堪的晚年,不久就死了。認識不超過半個月吧,蔣婷就從學校宿舍直接搬到了我家。她的東西比我想象的要多,我不得不將兩門櫥換成四門櫥。她還讓我知道洗發水沐浴露牙膏什麼的,除了超市貨架上那些,還有別的。她將我家布置一新,桌子開始習慣了台布,窗台也享受了綠植。更關鍵的是,當我步履沉重地下班回來,老遠就能看到自家的炊煙(假設煙囪以虛線方式存在於我們的單元房外)。
她已有的生活經曆當然決定了她不會做飯,但這對她來說並不困難,網絡和烹調圖書很快就使她成為一名巧婦。並非貧困的經驗(雖然蔣婷家庭破碎,但她自幼並不缺錢),而是考慮到我的收入有限,蔣婷在購物方麵也做到了貨比三家、價廉物美。隨著學校裏的課越來越少,她也懶得出門,偶爾跟同學聚會還會將我拉上。收拾屋子洗衣做飯,一切停當,蔣婷會坐在陽台一角玩電腦或看書。我的親友顯然被蔣婷感動了。他們一方麵覺得這是我的福氣替我高興,另一方麵他們甚至妒忌這一點。這小子憑什麼這麼好的運氣?在他們的眼中,之前那些年我戀愛、相親,沒有一次成功的劣跡已經宣告我是朋友圈和這個家中的一個老大難問題。蔣婷的飄然而至,徹底粉碎了他們的自以為是。這甚至讓他們在談房價和股票的間歇還談到了一些事關緣分和命運的話題。唯一讓他們感到憂慮的是,蔣婷還是個學生,年齡比我小將近十歲。畢業工作後的蔣婷是否會有變化?誰也拿不準。而我唯一和必須做的,就是降低這一變化的係數,而降低變化係數的最有效的行動就是結婚。婚姻雖然是滋生婚外情、綠帽子、紅杏出牆等壞事的肥沃土壤,但道德和法律的製高點勢必將是燭照這些黑暗行徑的道義明燈。現在迫切的問題是,我必須得到蔣婷媽媽的認可,同時盡快促成雙方長輩的見麵。
3
也就是說,我比電話中跟劉女士說的提前一天回到了南京。這點她並不知道。但李芫知道,李芫是我的老婆。後者在電話裏問我,你打算怎麼辦?我說這不存在怎麼辦的問題吧,劉女士跑來找我,想見一見,就見一見唄。她說,你之前不是說你要在北京多待幾天的嗎?我說是,但現在我改主意了行嗎?她說,哦,我懂的。這是在高鐵上我們彼此發的短信。剛下高鐵,她如我所料地打來了電話。我理解為這是一種妻子的本能。本能包括她首先希望我在她的“視線”之內,其次,我們是一家人,理應勤儉持家,為了節省漫遊費,在我一腳踏入南京本地後才打電話,可謂恰到好處。李芫:怎麼講?我:什麼怎麼講?李芫:你現在去見她?我:我瘋了嗎?我先回家。李芫:那晚上呢?我:晚上我也在家啊。李芫:不跟她見?
我:明天吧。李芫:哦,好,我知道了。這樣的交談過於吃力,讓人感到不舒服。我想掛掉電話,但我還是控製住自己的情緒,補了一句:你什麼時候下班到家?她反問:你說呢?掛掉了電話。李芫的反問當然也是一種情緒。我既可以理解為她是在指責我明知故問(她下班了當然要回家),也宣示著某種不確定因素,也就是她可能一氣之下不回家了。她是一個喜歡回娘家的老婆,這在以前時有發生。當然,這也和我們的孩子壯壯長期在外婆家有關。李芫的工作較忙,而我因為在家工作,不要說帶壯壯,家裏有人走動都會擾亂我的思路。恰巧李芫的媽媽剛剛退休,無所事事,而且喜歡自己的外孫,心甘情願地帶。不過,她要求外孫不叫她外婆,而是叫奶奶。壯壯也便有了兩個奶奶,兩個奶奶便有了競爭關係。如果壯壯被另一個奶奶(我的母親) 接走了,這個奶奶就會心神不寧,擔心壯壯與另一個奶奶的關係超過與她的。
關於這一點,也正是我母親對我失望的地方。她何嚐不想多和自己的親孫子相處相處,而李芫顯然是站在自己母親一邊的。婆媳之間與生俱來的不和因此加劇了。我作為夾在這對婆媳之間的兒子或丈夫,完全無能為力。我的位置一旦傾斜於某方,就會遭受反方向的眼淚、咒罵和負氣而走。不過,現在這事還不至於讓李芫到那一步。另外,以我對她的了解,她晚上肯定會回來,認真與我翻來覆去地談論此事,並會麵授種種。回到家,如我所料的那樣,地板上已經蒙了一層灰塵,冰箱裏空空如也。唯一讓我感到意外的是,因為有段時間沒人居住,進屋之後我居然能聞到家具和牆壁向我散發的氣味。但這不重要。放下行李後,我就忙活開了。因為不用上班,結婚以來,家務都歸我。我出門,李芫就回娘家。這並非是我對李芫的抱怨,我毫無怨言。她的履曆沒有讓她有操持家務的必要,她繁忙的工作也限製了她一度有誌於此的嚐試努力。這既算是我們之間的約定俗成,也算是合情合理的家庭分工。我記得蔣婷從我家搬走後,我一度還很不適應。陽台上的綠植因無人照料,漸漸枯萎,最後隻剩下了一盆仙人球。但搬家的時候(已和李芫戀愛),我蓄意地放棄了它。還有牆上的幾塊汙漬,那是蔣婷在和我發生爭執時順手操起茶杯砸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當時喝的是速溶咖啡。此外,蔣婷剛剛搬走那段時間,我經常遲遲不能入睡,我總是會不自覺地聽樓道裏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