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就在這個城市裏。他是這個城市裏為數不多的精英之一。想找到他是不容易的,因為他有可能在天上,正飛赴巴黎或洛杉磯出席很重要的國際會議,也有可能正在國內一個聲名顯赫的大學禮堂裏作慷慨激昂的演講,還有可能收了某些人的紅包之後在某個房地產高層論壇上大放厥詞:中國的房子實在是太便宜了,還會持續漲價二十年。因為他是著名的經濟學教授,所以他的話引起無房族的高度恐慌,很多人潮水般地湧向售樓部,擠壞了售樓部的桌子和椅子。
老大實在是太忙了,他被時間的巨手牽著往前跑。在某個瞬間,他會突然想起八十四歲的老母親,心頭頓時蒙上陰影。
母親七十多歲就得了老年癡呆症,現在已經不再認識她的熟人。誰走到她跟前,她都客氣而謙卑地笑,好似她是個明白人似的,但她對來者的錯亂的稱呼讓人惶然失措。
照顧患病的母親是兒女們的責任,責任就像債權人的陰謀,讓兒女們心情複雜。老大記不清自己上次是什麼時候見老母親的。他很少去看望母親。在母親的房間裏,他總是能聞到說不出的衰朽的氣息,仿佛腐爛的樹根。再說他也實在不知道和老母親說什麼,在母親未癡呆時他就不知道和母親如何對話。母親不明白他的榮耀和辛苦,不明白名氣給他帶來的滿足和拖累。在母親那裏,他總是停留很短的時間。當他的高級轎車終於消失在母親的視野中時,母親也悵惘地鬆了口氣。母親有點害怕這個功成名就的兒子,她甚至不敢住到他的家裏去。她無法和可以做她孫女的兒媳婦正常相處,不敢呆在寬大得有點嚇人的客廳裏,因為那些衣冠楚楚的來客讓她惶恐。她憋著小便不敢上衛生間,怕正好碰上哪位神情肅穆的客人。她不敢放鬆地吃飯,害怕自己的吃相難看。
她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兒女們常在一起開會,商討如何照顧她的晚年。大兒子雖然不能經常出席,但會打來電話,適當地寄點錢來。雖然老大很闊氣,但寄的錢也隻略高於兄妹幾個出的平均數。兄妹幾個都住在城裏,房子有租的,有買的。老太太大多數情況下和小兒子小樂一家住在一起。原因是,在這個城市裏沒有半片瓦屬於他,承擔了在體力上照顧媽媽的任務就可以免費住姐姐小霞家的廠房。還可以不交贍養費。水電費也免了。哥哥姐姐們逢年過節送來的點心,小孩子也可以偷著大吃一氣。
這樣的狀況維係了很多年,倒也相安無事。但今年情況不同了:老太太的身體每況愈下,以致於臥床不起,吃喝要用湯匙一下一下喂,最難的是拉撒,已經退化成了嬰兒,需要用紙尿片。小樂媳婦不幹了,小樂成天在外麵打零工,照顧老人的活其實都落在她一個人肩上。小樂媳婦計算了一下,以她的年齡體力,如果被雇到有錢人家照顧這樣的老年人,起碼也能拿到八百元吧,還落個吃香喝辣。她不想幹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在生理上嫌棄老太太衰老的身子。當人極度衰老極度病態的時候,是多麼醜陋啊:渾黃呆滯的眼睛,一圈一圈的皺紋,鬆弛得似乎可以隨時滑脫的皮膚,嘴角邊不停下流的涎水,身子間歇性的可怕抽動,口中不時發出的莫名其妙的嗚咽。小樂媳婦在晚上尤其是在夜裏,麵對這樣一具人體的時候,她感到了恐懼。她覺得神經快要崩潰了,自己也像要快死了。
老大就在這個城市裏。他是這個城市裏為數不多的精英之一。想找到他是不容易的,因為他有可能在天上,正飛赴巴黎或洛杉磯出席很重要的國際會議,也有可能正在國內一個聲名顯赫的大學禮堂裏作慷慨激昂的演講,還有可能收了某些人的紅包之後在某個房地產高層論壇上大放厥詞:中國的房子實在是太便宜了,還會持續漲價二十年。因為他是著名的經濟學教授,所以他的話引起無房族的高度恐慌,很多人潮水般地湧向售樓部,擠壞了售樓部的桌子和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