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與爛漫——序《2014中國隨筆年選》(2 / 3)

但遺憾的是,能夠寫得一手好文章的當代作家,卻是少矣。畢竟孫犁、黃裳、汪曾祺已經遠去,我們隻能在不斷重讀他們的舊文中來感受那份卓絕的才情與識見。或許還有邵燕祥、李長聲、張宗子、止庵這樣的當代作家令我們期待,諸如邵燕祥對於往事的記憶與深思,李長聲對於日本風物的考證和介紹,止庵對於知堂法脈的研習與追模,張宗子在海外讀雜書寫筆記的那份寂靜與自守,都是值得我們為之流連的。而已愈百歲高齡的楊絳先生,其文章修煉,更是達到了一種大象無形與大音希聲的高妙境界。當然,作家文章中,我也常常被張承誌所吸引,他的純粹,他的孤傲,他的追尋,他的思索,雖然對於其關注所在,我個人也時有難以認同之處,但對於他筆下流淌的文字,卻時刻保持著一種敬重的態度。再還有韓少功,我曾為他的眾多充滿思辨與智趣的學術隨筆所驚豔, 但他的長篇新作《革命後記》,卻令我失望,這種企圖跨界來論述曆史和討論現實的勇氣值得欽佩,但其間充斥的那種漂浮與狐媚,令我感到驚異。這種感覺,其實早在讀他的那冊為人稱道的散文集《山南水北》已有感觸。

談論學者之文與作家之文,在2014年則有兩篇同題文章值得關注。學者張鳴的隨筆《父親的贖罪》與小說作家胡發雲的隨筆《父親的“交代”》,可謂有異曲同工之妙,這兩篇文章均寫到了他們各自的父親,也寫到了父輩的往事和命運,但卻互為補充,展示了一代人在大時代背景下的相似遭遇。他們的父親均曾在1949年以前為國民黨的低級軍官,一位在革命成功後因為背負了沉重的曆史罪責,從而不斷地試圖通過自我懲罰式的贖罪來減輕那種被認定的罪責,而另一位則在革命成功後不斷通過掩蓋、回避甚至是改寫自己的曆史來試圖逃脫新時代的懲罰。不管他們在易代之前曾有過多少的艱辛與榮耀,也不管是他們在鼎革之後為新社會做出了多麼沉重的付出,他們都須用自己的一生來書寫小人物與大時代的錯位。張鳴是曆史學家,有才情也有擔當;胡發雲是小說作家,有擔當也有情懷,他們在追尋父輩的人生曆程中,試圖通過小人物的命運來折射時代的荒謬與殘酷,從而以自己的筆觸共同完成了曆史的另一種見證。在這一點上,學者之文與作家之文達到了幾乎一致的深邃與澄澈,我為張鳴的動人才情讚歎,也為胡發雲難得的史家情懷感慨。

張鳴與胡發雲的寫作追求,令我想到了捷克作家哈維爾(Vaclav Havel)的名言:在真實中生活(LIVE IN TRUTH )。在麵對2014年的隨筆寫作時,我在更多學者的隨筆寫作中看到了這種堅守道義的追求,諸如謝泳對於陳寅恪有關中國小說的闡發與鉤沉,趙園關於《吳宓日記》中有關舊學人與新時代的錯位悲劇,陳徒手對於陳荒煤命運的細心鉤沉與發微,康正果對於施蟄存的晚年境遇的側麵描述,章詒和關於大律師張思之及其新書的深情論述,張霖對於作為青年學人的丈夫張暉不幸早逝的追問,如此等等,都是試圖通過對於知識分子這一個案的深入挖掘,以微小的切口而更多地來展示時代的橫截麵。他們在論者的筆下,或被稱為曆史的“被發掘者”,或以“精神知音”論之,讀來常有沉鬱頓挫之感。在此,我不得不提及張霖的隨筆《君子永逝,我懷如何?》,這位失去“君子”張暉的青年學者,以其沉鬱動情的筆觸,不僅發出愛人逝去的天問,更歎息了當代學人在堅守中的安貧樂道,同樣還嘲諷了我們這個時代對於追求真知者的盲視、腐敗與僵化。我從這些微言大義的文章中,既看到了專業的厚實底蘊,也看到了一種精神的升騰氣象。

如果揭示真相是寫作者的一種權利,那麼對於自由的追尋,對於革新的探究,對於科學的普及,也同樣應是寫作者的一種權利,在2014年,這些人類共同關注的理念成為學者們筆下奏響的曲調,以不同的方式讓我們得到了一次次精神的洗禮與靈魂的衝擊,盡管它們宛如微星一樣散落天際,卻令我們讀來油然感到溫暖。諸如浦實在《自由之路》這篇長文中,詳實而獨到地寫了南非黑人領袖曼德拉追求自由的精神地圖,特別是其在度過漫長的監獄歲月中的強大毅力,可以說是人類對於自由的追求與掙紮的一個永恒的情景;王曉漁在隨筆《“獅子要吞噬多少隻夜鶯,才能學會歌唱”》一文中,向我們描述了作家奧威爾在追求自由付出的心靈煎熬。王曉漁與浦實兩位筆下的奧威爾與曼德拉,堪稱是人類追求自由的精神領袖,而江弱水與林賢治兩位學者,他們其中一位試圖通過評價一本描述前蘇聯知識分子的著作《曼德施塔姆夫人回憶錄》,而另一位則試圖評價一本描述捷克曆史的著作《寒星下的布拉格:1941—1968》,共同表達了政治極權對於自由的扼殺,以及由此所帶來的恐懼、壓抑、冷漠和蕭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