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帽與手杖(2 / 3)

凱奇從空寂中悟到了禪,博伊斯從毛氈和油脂展開他對世界的預言。這些基於他個人經驗的物品(一說是 “二戰 ”時他曾被這兩種東西救活)堆積起來,漸漸贏得了參與集體反思戰爭的歐洲人的共識。尤奈斯庫曾以 “椅子 ”作為戲劇的主角,博伊斯則在椅子上放上一塊大而厚的油脂(《油脂椅》)。這充滿氣味的一攤東西顯得荒謬,似乎充滿意義又不能確定意義是什麼。在這裏,觀者已經感受不到人的存在,而是物的壓迫。這個作品沒有人,隻有物,作品的含義是一個謎。

巴黎蓬皮杜藝術中心的一間小屋裏,毛氈與鋼琴上演了博伊斯沉默的戲劇:《困境》。一捆捆灰褐色的毛氈豎立堆疊,中間的空場擺放著一架黑色的鋼琴。屋內彌漫著毛氈濃濃的人造纖維的氣味,這種氣味似乎能吸納一切聲音。沒有人試驗在這種環境裏演奏鋼琴會是一種什麼效果。毛氈摞放構成的線條似乎是鋼琴的琴鍵,鋼琴佇立而無聲。觀看者被現場構造的強烈靜穆所懾服。

博伊斯善於營造氛圍,顯然是位視覺導演。發音的鋼琴與吸音的毛氈,從形象上有種相互消解和破壞的張力:鋼琴作為人文主義的象征物,毛氈作為現代世界的產物,二者既有對立,也有統一,古典的溫情與現代的漠然相對無言。現在回想起來,在堆滿毛氈的那個房間,我會不由自主地屏聲靜氣,整個屋子的溫度似乎也隨之上升了。如果你認為藝術家是將這救過自己命的毛氈視為對溫暖的回味,那麼可以理解為 ——物對人不是壓迫而是救贖。

另一件與鋼琴相關的作品意向明確(《因為大鋼琴的滲透均勻,當代最偉大的作曲家是畸形兒》)。一架被軍用帆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鋼琴上,打著鮮紅的十字,人文主義的意味喪失殆盡。被包裹的鋼琴幾乎就是落難的耶穌,布套則是他的裹屍布。當年奧地利作家茨威格(夫婦)聽到德累斯頓被炸毀之後,便實在地承擔了這樣的痛楚,並以自殺的方式結束生命。

裝置藝術在我看來,就是一個創造者並不在場的視覺劇場。這個劇場是一句話、一個謎,等待進入劇場的人將其揭示出來。甚至可以把它看作一個有待認證的視覺的考古墓穴。不過,作為時間和空間的一種化身,裝置藝術的最大魅力還是一種不確定性,確指的失落。它的意義是曖昧的,模糊的。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從藝術學院畢業後曾陷於精神危機的博伊斯,從德國浪漫主義藝術的源頭以及魯道夫 .斯坦納的人智學中獲取了動力。奧地利哲學家斯坦納認為,所有人都能通過精神上的覺知來改變物質現實。他從物理和化學的角度給出了人體自身的物質與精神對位的關係:比如頭負責想象,腿負責意誌,胸膛負責情感。人體與物質世界也有對應:頭與動物相連,胸腔與植物相連,四肢與礦物相連。協調好這些因素之間的關係,人的潛能會被調動出來。今天,以斯坦納哲學理念為基礎的華德福教育方法,已成為全球最大的另類教育運動,通過心靈的內在引導,開發人的自由精神是其核心。

按照一種理想化的信念,社會被視為一個巨大的藝術品整體,生活其間的每個人都可以對它做出創造性的貢獻。從這個意義上,博伊斯提出 “人人都是藝術家 ”。這一烏托邦式的信念啟動了他的總體藝術概念:導致人格分裂的專業化藝術的邊界,必須被打破,這樣才能將人的意識與他的感官全麵調動起來,形成所謂 “通感藝術”。六十年代的激浪派運動,為博伊斯行為藝術的最後生成提供了契機。一九六四年在亞琛工業大學的藝術節上發生了鬥毆,博伊斯受傷流血,他舉著十字架拍成照片,把自己塑造為一個烈士般的藝術家形象,使這起文化事件獲得了巨大的社會反響。

他在這一瞬間的反應,得益於早年經曆。少年時代的博伊斯,曾跟隨馬戲團流浪,後被父親找回。從事幕後打雜的他,一度盼著上台表演。多年後他贏得了遠比馬戲團舞台要大的社會舞台,抓住時機,一舉成名。

自從博伊斯站在馬匹前舉起銅鑼,實現了少年夙願之後,藝術家再也不像布麵油畫時代,僅藏身在作品之後。既然是視覺劇場,藝術家就不能遁形。博伊斯從達達主義的戰士,變成了一位高明的總體藝術家,現成品與行為的結合,即裝置藝術與行為藝術的結合。他不僅是導演,還是編劇,更是積蓄內在爆發力的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