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城夫婦住父親的臥室,父親搬去鳥房。父親愛鳥,鳥房隻有六平方米。
酷愛烹調的父親,煞費心思安排手中的肉票、魚票、糖票、豆幹票,變著法子給他們做好吃的。哥哥嫂嫂下班過海到家要中午一點多了,父親怕餓著客人,讓他們先吃飯。等哥嫂回家,掀開紗罩,四菜一湯均已掃蕩得幹幹淨淨,連菜汁都不留。
聽朋友轉述一則軼聞:說數年之後顧城夫婦輾轉英國,邀請時間結束後,借住朋友寓所。那朋友合家旅遊去了,待他們回家,發現家中隻要是能吃的東西都被徹底消滅。朋友開玩笑地說:像被小老鼠們洗劫過。
大概一九八五年吧?福建東山舉辦“蝴蝶島詩會”,我代邀請了江河、顧城、楊牧、傅天琳、陳所巨等老朋友。顧城信裏問:能不能帶謝燁?主辦方沒有多少經費,東山詩人劉小龍很為難,我便硬起心腸答:不!
於是顧城、江河等朋友都來了,玩得很開心。東山的魚蝦蛤蚌又鮮又肥,眾人每日裏呼嘯碰杯大快朵頤,唯顧城悶悶不樂。那晚見他站在窗前鬱鬱寡歡,問他。他答:這裏餐餐美味,而平日在北京,謝燁想吃個炒雞蛋都不容易。
我太內疚了,至今不能釋懷。
八十年代,凡有會議在北京,朋友們都會相約來賓館看望我。盡管他們之間並不那麼和諧,我常開玩笑說他們:兩雄不能並立唄。他們帶上換洗衣服,輪流上衛生間洗澡,門開開合合,房間裏熱氣蒸騰,人人麵如桃花。這時候顧城總會頻頻起身探頭窗外,看看他們那輛破自行車還在不在。很奇怪,公車票不過一毛錢,何苦大寒風裏奮勇踩車向前?顧城解釋:兩人便要兩毛錢,兩毛錢夠買幾斤白菜了。那年代,大白菜一斤也就幾分錢。兩口子的夥食就是一大鍋白菜粉絲,日日頓頓不變。
那時候的會議是不能蹭飯的。我把大家領到附近的小飯館,塑膠杯裝啤酒,炸醬麵,大拌菜,京城隨處可遇的家常菜罷。其他人都在座位上等待,隻有手頭最拮據的顧城和我搶著付錢,他預先準備的那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十塊錢,已經算是巨款。
顧城謝燁爭著和我說一個小故事——他們兩人向來爭著說同一件事情,互相插嘴互相補充互相糾正,故事結局讓人辛酸,說起來卻是興高采烈聲情並茂。
八十年代顧城四處投稿,連福建最偏僻的縣文化館都可以收到他的一摞手稿:隨便挑著發吧。於是稿費三元五元零星地彙來,白菜粉絲中可以加土豆了。有次居然來了一筆50元巨款,小兩口商量後,手拉著手步行穿過八一湖公園,去小儲蓄所存錢。次日,不幸車輪胎爆了要換,兩人相挽去取十塊錢;第三天,正逢白菜大賤賣,又取十塊錢;再一天,他們剛進儲蓄所,還未開口,櫃員先發話了:“你們能不能把明天的十塊錢一起取走?”說的也是,正是因為他們每天這樣來回走路,鞋子又破了。
大概這段時間裏,馬悅然夫婦來鼓浪嶼家中做客,用過便餐,我送他們到輪渡。他叮囑我說:“舒婷,你多照顧點顧城吧。你看你生活得這麼好,而顧城什麼也沒有。”
是的,我選擇了一種平凡庸常的生活,工作,丈夫和孩子。而顧城比我更詩人,他不甘委屈,就算餓肚子,也不能忍受紅塵。
在我看來,這也是一種選擇,“以純銀一般的聲音,和你的夢對話”。
二、放逐孤島
以童年的姿態
重新親近熱乎乎的土地
你撿柴禾,割牧草
種兩距瘦伶伶的老玉米
偶爾抬頭
送一行行候鳥歸路
新西蘭海域此刻無風
你的眼睛起霧了
他們在外麵時
你在裏麵
鮮紅的喙無助地叩響高牆
故國的天空
布滿你的血痕
現在你到了外麵
他們在裏麵
所有暗門嗒拉上鎖
既然你已降落彼岸,就再不能
回到誕生的地方
眺望的方向不變
腳已踩在另一極磁場
黑眼睛妻子
坐在門檻上哺乳
發辮緊緊盤在頭頂
有如一朵結實的向日葵
微笑著轉動著
尋求你的光源而粲然
你用中山裝的衣袖擦擦汗
站穩雙足
在命運的軌道上漸漸飽滿
漸漸金黃
1990.5.16
1986年5月,我應邀去美國,先到舊金山,到紐約,再到明尼阿波利斯,到斯坦福、伯克利等好幾個大學去朗誦和講座。省裏給的出國批文是三個月。
在紐約時,與美國詩人金斯堡幾次見麵,他主持我的朗誦會,並邀請我到他家去喝下午茶。他是艾未未的好朋友。我們三人討論商談舉辦一場“北京—紐約”的詩歌活動。中國詩人名單由我提供。
1987年,邀請函發來,我的護照申請卻被斷然拒絕。原因是1986年那次出訪,沒有精準計算到時差,還是比期限延誤一天,因之嚴厲受罰。不怪當時經辦的官員,蓋因鐵規如此。
想了很多辦法,求王蒙幫忙,讓中國作協外聯部主任金堅範給省裏打電話解釋擔保,無果。金斯堡急了,甚至說服美國外交部屬下一個什麼機構給省外辦發函,也許更加惹怒招恨,終不得成行。
那次活動究竟都有哪些詩人獲得通行,我也記不得了。隻聽說江河是一下飛機,兩手空空,宣稱“壯士一去不複返”,從那以後,他一直窩在紐約不動。顧城夫婦卻是回不得家的,他們告訴我,因為北京已經沒有住處了。
還好中國詩歌剛剛走出國界,朦朧詩大盛。一個個詩歌節、國際筆會、大學演講、駐校作家的邀請紛至遝來。他們在世界各地漂泊,在上一個活動和下一個活動之中,去熟人、朋友家中過渡等待,甚至被安排或介紹到素昧平生的屋子裏借居。
謝燁懷孕了,就算有的邀請條件不錯,那些國家的簽證卻很難得到。他們很幸運地,在香港獲得新西蘭簽證。顧城說,麵簽時,謝燁懷胎都快八個月了。她穿著寬大的衣服,不敢起來走動怕露餡,而簽證官大概也是睜一眼閉一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