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永逝,我懷如何(2 / 3)

“別怕,寶寶,醫生來救我們了。”此刻,我已經泣不成聲了。

“馬上推重症監護。”可能是醫生的聲音。我看著張暉被一群醫護人員擁進另一間大病房。我立刻掏出手機給曾誠打電話。我哭著對他說,張暉不行了。曾誠說他馬上來。

曾誠真的很快就到了。我不知他怎麼來的,飛來的麼?他給了我一萬塊錢。那時候不到七點。我對張暉說:“曾誠來了。”他睜開眼睛,看了曾誠一眼,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在重症監護病房,我開始不停地簽病危通知書,每簽一張,就飛奔著去買藥。現在大廳裏沒有人了,隻有我在奔跑著買藥。我把藥拿來了,一瓶又一瓶;醫生也來了,一個又一個。然而,他們都對我搖頭,每一個都對我搖頭。張暉的腿僵直得像鐵,渾身打顫,體溫迅速下降。他完全沒有意識了,不回應我的呼喊,血不住地從他的嘴裏流出來。醫生說,他在大出血,頭部也出血,任何的移動對他都非常危險,除了打點止血的藥進他的身體,醫生什麼也不能做。

好不容易,張暉安靜下來,其實是昏迷得更深了。醫生準許我們去做CT。等了一會兒,結果出來了:彌散性腦出血,已經形成腦疝。顱內壓過高,壓迫中樞神經,呼吸衰竭。如果不插呼吸機,四十分鍾內就會死亡。但上呼吸機,會造成口腔喉嚨內的創傷。

“可以做開顱手術嗎?”我問醫生。

“他是白血病,血小板太低,開顱無法止血,很可能下不了手術台。”醫生答。

“那麼如果可以熬過去呢?最好的結果是什麼?”

“植物人。”

“植物人的機會有多大?”

“我沒有遇到過成功的病例。”

“如果我堅持手術呢?”

“那你馬上把所有家人叫來,準備見最後一麵。”

“可是他的父母都在上海啊。”

“那恐怕……”醫生為難地看著我。

我看著醫生,看著曾誠。他們都看著我,等我做決定。

在這猶豫的一秒鍾裏,我突然覺得這場麵如此熟悉。2004年10月27日,我在廣州中山醫院也曾聽到過醫生這樣宣判。當時,在床上躺著的是我的老師程文超,師母已經哭昏過去了,是22歲的露露在應付一切。2013年3月14日,我在北京人民醫院又一次聽到了這樣的噩耗,而這一次,躺著床上的,是我的愛人張暉,我不可以昏過去,這裏隻有我可以做決定。

沒有希望了。我知道,今天的死亡,其實在8年前就已經開啟。到今天我才知道,那一日的惶恐,不過是這一次錐心之慟的預演而已。我哭了。我哭了嗎?後來曾誠告訴我說,我哭了。曾誠和我一起聽到這審判。在這審判宣布的時候,我腦海裏浮現的是1999年的一個夏日,即將畢業的曆史係的學長——曾誠和他的同學正在買舊書,他對我和張暉喊,快來看看啊,我的書很便宜的。2002年的又一個秋日,我在從北京去南京的火車上再次遇到他,兜兜轉轉幾年,這位昔日的同鄉、學長現在竟成了我和張暉的碩士同學。2005年的一天,我正在北京找工作,得到三聯書店正在招人的消息,我立刻告訴了曾誠。之後,曾誠和戴月買了房子,生了小孩;我和張暉也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們買了房子、生了小孩。我們四個人成為工作和生活上來往最密切的朋友。2013年3月14日,我和曾誠在張暉的病床前慟哭,也許隻有一分鍾,但這一分鍾似乎是從十幾年前的各種偶遇就注定了似的。

如果一切都是注定,那麼,我哭有何用呢?我停住了哭泣,問醫生:“上呼吸機,他會很疼嗎?”

醫生說:“他已經深度昏迷,感覺不到了。”

我說:“上呼吸機。”

曾誠提醒我,應該給張暉的單位打電話了。我打給劉躍進書記。他似乎在應酬,聽到這個消息,聲音立刻高了:“我馬上安排。”他在電話裏說。

我給張暉的父母打電話。他們剛剛帶著貞觀從北京回到崇明,還不到兩個星期。奶奶(暉的母親)聽到我的聲音很高興,讓貞觀和我講話。我聽見貞觀在那邊歡快地叫我。我對奶奶說:“媽,暉病了,很重,在住院。你們帶貞觀馬上來,今天就走。”奶奶在電話裏立刻哭起來,爺爺的聲音也慌了,他們沒有問更多,似乎都知道了似的,說馬上來。

當晚8點,劉躍進書記沒有來,張劍來了。

張劍來的時候,張暉已經上了呼吸機。他帶給我兩萬塊錢,跟我說劉躍進明天一早來。張暉的心跳變得很穩定。我又對張劍講了一遍白天的事。在一遍一遍的訴說裏,我覺得自己開始接受這個事實。我看著張暉安靜地躺在那裏,但我明白,他正一點點地離開我。他很燙,好像一個燃燒的火把一樣。醫生說,他的中樞神經在發燒,溫度降不下來的。我看著藥水一瓶一瓶地注入暉的體內,我們都在等,等他的父母,等那個最後的時刻,我再也沒有力氣跑著去取藥了。深夜的大廳裏空無一人,隻有我拖著疲憊的腳步走過去,領回一包無用的水。我所延長的,並不是暉的生命,而是他的死亡,為了盡他人子、人父的責任。

時間一分鍾、一分鍾地過去,爺爺奶奶不停地有電話來。他們被阻在了上海虹橋。所有的飛機和火車都沒有了。他們最快明天中午才能到。張暉還要再捱12個小時。我看著重症病房裏其他的病人,他們中的垂危者,大部分都好老好老了,他們真幸運,那麼老了,還很耐煩地和病魔糾纏著不肯走。而暉,在今夜的這些人中是最年輕的一個,不停地有人在我耳邊說:“真可惜。這麼年輕。”他最年輕,性子最急,他不耐煩了,所以他走得最快。

那個晚上,我和曾誠、戴月、張劍、鬱建輝一起,我對他們講張暉最後說的一些話。我忽然發現,在張暉的最後一個月裏,他隻是對他的病一無所知,但似乎已經預感到他的死。

一天,他突然把他所出的書都擺出來,摩挲著說:“什麼時候出全集呢?”

又一天,我們一起散步,突然看見夜空裏升起一隻孔明燈,暉說:“這是引領靈魂的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