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些文字中,父親大約考慮到祖輩的土地、財富、社會政治態度等敏感問題,在敘述中都做了趨利避害的陳述,也讓我知道了為什麼他們這一代人,在新政建立之後,毀掉了那麼多舊時代的照片——因為照片上可以透露太多的信息。後來,我向親戚們征集了許多胡家老照片,詢問了許多胡家往事,並實地走訪了祖父輩的故居,看到了許多父親未曾充分表述的情況。父親說的曾祖父的“小塊土地”,據我的大表姐說,在今天漢口鬧市區的京漢大道上,緊鄰當年最繁華的中山大道。20世紀初,張之洞修築京漢鐵路,征購了我曾祖父那塊土地。曾祖父用那筆錢款,在漢口的發祥地——漢水與長江的交彙處——居仁門長堤街購買了四處房產,自住一處,分給我祖父兄弟三人各分得一處,餘下的現金,也做了這樣的平分。這樣,才有了後來我祖父兄弟三人投資碾米廠、織布廠等商業活動。2008年,我找到長堤街安定巷口的祖父故居,一個多世紀後,雖然進行過多次修葺改建,但原來的木質框架結構大多還在。臨長堤街的兩層樓房有兩個門麵寬,向安寧巷內延伸約二十多米,占地約二百多平方米。現在這塊宅基地上已經住著十多戶人家。我又找到附近祖父哥哥的故居,現在是我的遠房堂兄胡發青的遺孀及兒子一家居住。他們說,1949年後,當年老屋的院子被房管所蓋了公房,近些年,他們在老屋的宅基地上翻蓋了這棟三層樓新房,占地麵積也有近百平方米。
祖父一代,是胡家最後一代詩書耕讀的傳統生活者。他們自洽自得的日子,突然間就被一次世道變遷兀然打斷了,而他們的兒女們,卻是如魚得水地進入到一種新的生活中。祖父那一輩,應該是悵然又平和地接受了這個現實,但是綱常尊嚴,生活習性都不允許他們也像子女那樣改變自己。記憶中,祖父春夏秋冬所有的服飾,沒有一樣是洋裝,甚至連中山裝都沒有。一直到他老人家上世紀60年代82歲去世,永遠是傳統的長衫長褲布襪布鞋,即便在武漢的酷夏中,也絕不穿短衫短褲。我父親那一代,則在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就很快西化了,與祖父相反,他們留下的民國照片中,看不到一件中式服裝。
祖父那一輩在這樣一次大的社會轉型中,是無奈的失敗者和出局者。幾次不成功的投資之後,他們都退回到個人的傳統生活中。記得我母親多次開玩笑說,你爺爺兄弟三個,一個玩鳥玩了一輩子,一個釣魚釣了一輩子,一個玩蛐蛐玩了一輩子。母親說的釣魚的那一個,就是我祖父,七八十歲的時候,還會坐了火車到臨近鄉下去釣魚。
但是,他們都將自己的子弟,培養成了最早的一批現代武漢人。滿清到民國,兩代人完成了一次天翻地覆又溫文爾雅的曆史轉型。
“我父親胡傳茂出生於1881年9月7日。幼時在私塾讀過4年書。成年後隨祖父種地和經商。自從我祖父去世以後,曾做過豬鬃生意,一度和朋友合夥在礄口漢正街楊家河開設碾米廠,因為各股東意見不合而退股,並曾在旅舍和板廠當過店員。近多年來因年老體弱沒有工作。我父親一生膽小謹慎,閑暇的時候喜歡釣魚,從來不參加任何黨派團體。”
“我兄弟姐妹共5人。姐妹各一,均已婚。弟二人都是醫務工作者,二弟胡家鏞現在漢口江漢區工會工廠聯合保健站當醫師,三弟胡家慶現在漢口市二醫院當醫師。我們兄弟姐妹因居住分散,平時很少會麵。我愛人王劍華浙江嘉興人,初中文化,曾當過小學教員和店員,現在家中料理家務。目前我有三個男孩和一個女孩,都很年幼。
我是1919年2月間進漢口橋口惠民亭私立輔德小學讀書,於1925年畢業,繼續到漢口漢正街至公巷天主堂內進然中學讀書,至1929年8月畢業後,由我堂兄胡家驥介紹到漢口鄱陽街天主堂醫院學習班學習,當時因該醫院學生名額已滿,調至該院醫師鄭香亭診所學習。1930年夏季,鄭醫師到上海開業並兼辦牛奶廠,我也隨同繼續學習。”
上世紀30年代中期,是武漢最好的一段時光,是史說“黃金十年”的頂峰。我父親兄弟姐妹五人陸續立業成家。父親和二叔都當了醫生,三叔正在學業攻讀之中。祖父在喪偶數年之後,放下了獨自養育一群兒女的重擔,除自己有房產及租金,還可以安享兒女之福了。但是,遙遠的北方,一直暗湧著不祥風雲,“九一八”之後,中國大地一直籠罩在戰爭的陰影中。父親在自傳中寫道:“1935年11月,我考入武昌武漢警備旅第二團當司藥,後來調為軍醫。1937年6月,我被保送到南京偽軍醫署軍醫學校軍醫訓練班第九期受醫務訓練。七七事變,訓練班於8月間結束,我仍回漢到原偽部隊工作。1937年12月份,武漢警備旅改編為偽陸軍第一八五師,我被調至該師一○九二團當一等佐軍醫。1938年10月中旬,隨偽部隊開到鹹寧縣金牛鎮前方與日寇作戰,被打垮後,偽部隊向湖南潰退,我到長沙後沒有趕上偽部隊,即隨偽軍署第三十三衛生船舶所(我二弟胡家鏞及女友,妹胡淑君,妹夫洪錦麟,愛人楊曼雲都在該衛生船舶工作,他們是在我離開武漢的前一天送一批傷員到長沙的,我到長沙後找著了他們)。才知道二弟胡家鏞又返回武漢去接另一批傷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