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白石自稱詩第一,字第二,畫第三。有人說汪曾祺的散文比小說好。雖非定論,卻有道理。
此集諸篇,記人事、寫風景、談文化、述掌故,兼及草木蟲魚、瓜果食物,皆有情致。間作小考證,亦可喜。娓娓而談,態度親切,不矜持作態。文求雅潔,少雕飾,如行雲流水,秋末晚菘,滋味近似。
這段廣告詞是他應出版社編輯要求寫的,雖然有點兒王婆賣瓜的意思,但是將汪曾祺文章之“雜”的特點概括得還挺準確。
老頭兒還願意對文學之外的問題發表意見。他不是書法家,但是談過對書法作品的印象。他不是專業畫家,也寫過關於中國畫的文章。他寫過一篇《字的災難》,對劉炳森、李鐸等當紅書法家的招牌字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提醒他們不要隻迎合商業心理,也要照顧一下市民的審美心理。對文學圈裏的人,老頭兒很少指名道姓提出批評,但是對書法家卻直言不諱。大概是他覺得自己不在這一行,非幫非派,又無利益糾葛,說話盡可隨便一點,愛聽不聽。
他還寫過一本《釋迦牟尼傳》,裏麵有大段大段韻文,據他說是參照佛教經典風格寫的。父親去世後,他的小同鄉王幹對我說,老頭兒以前應該讀過佛經,因為他的文章中涉及佛教的用語都十分精確。這些我們確實不清楚,因為隻見他寫過《受戒》,卻從來沒見他讀過一部佛經。這個老頭兒,肚子裏還有什麼貨色,實在弄不清。如今是無處查詢了。
1986年,老頭兒寫過一篇幾百字的短文,題目就叫《談讀雜書》,他在裏麵說:
讀雜書至少有以下幾種好處:第一,這是很好的休息。泡一杯茶懶懶地靠在沙發裏,看雜書一冊,這比打撲克要舒服得多。第二,可以增長見識,認識世界。我從法布爾的書裏知道知了原來是個聾子,從吳其濬的書裏知道古詩裏的葵就是湖南、四川人現在還吃的冬莧菜,實在非常高興。第三,可以學習語言。雜書的文字都寫得比較隨便,比較自然,不是正襟危坐,刻意為文,但自有情致,而且接近口語,一個現代作家從古人學語言,與其苦讀《昭明文選》、“唐宋八大家”,不如多看雜書。這樣較易融入自己筆下。這是我的一點經驗之談。青年作家,不妨試試。第四,從雜書裏可以悟出一些寫小說、寫散文的道理,尤其是書論和畫論。包世臣《藝舟雙楫》雲:“吳興書筆,專用平順,一點一畫,一字一行,排次頂接而成。古帖字體,大小頗有相徑庭者,如老翁攜幼孫行,長短參差,而情意真摯,痛癢相關。吳興書如市人入隘巷,魚貫徐行,而爭先競後之色,人人見麵,安能使上下左右空白有字哉!”他講的是寫字、寫小說,散文不也正當如此嗎?小說、散文的各部分,應該“情意真摯,痛癢相關”,這樣才能做到“形散而神不散”。
他對“老翁攜幼孫行”那一段話很欣賞,和我們提起過好幾次,說寫文章就應該這樣。可惜,我們幾個孩子都沒有這根筋,說了也是白說。
老頭兒的文章中,有許多是寫吃喝的,他還編過一本《知味集》,收錄了幾十個文人談吃的文章。他和我說過,這本書隻有王世襄先生和李一氓先生的文章最好,一是真懂吃,二是會寫。王先生一生坎坷,但對於生活始終持樂觀態度。他回憶了許多吃喝往事:下鄉搞音樂普查時擺脫帶隊的監視,想辦法在路邊的小飯館吃上一碗蕈子粉;在幹校時和漁民一道下湖捕魚,為回京校友餞行時用十幾條鮮鱖魚做成鱖魚宴,有炒咖喱魚片、幹燒鱖魚、西法魚排、清湯魚丸、魚白溜蒲菜等七個菜,確實很有味道。李一氓是老革命,又是文人,到過中央蘇區,參加過長征,後來又到了新四軍。他在文章中寫了不少當年在缺吃少喝情況下如何改善夥食的故事,讓人知道革命者其實也很懂生活。老頭兒很讚同他們的人生態度,無論環境怎樣,都不忘品味生活。這其實也是他的風格。
看雜書寫雜文之外,老頭兒還喜歡吃雜食,自稱是個雜食動物。他生在高郵,以後住過昆明、上海、北京,還跑了不少地方,對各地的吃食都很有興趣,都想品嚐一番,特別是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他去內蒙古,專門要試著生吃羊肉。他晚年去雲南,就想嚐一下傣族的苦腸——牛腸裏沒有完全消化的青草,傣族人生吃,做調料,蘸肉。當地人怕同去的作家接受不了,隻做了一個苦腸加肉蒸丸子,讓他覺得很不過癮。
老頭兒看重的是平民化的雜食,是一般百姓的“吃兒”。他在北京京劇團上班時,經常會跑到附近的小飯館,吃一碗鹵煮火燒,來二兩二鍋頭,覺得挺過癮。到了外地,也四處踅摸各種雜吃。有一年他和一幫作家到廣西桂林,放著賓館的大菜不享用,非和賈平凹到街頭吃小飯館,最後相中了老友麵,好像就是酸筍肉絲麵。以後兩人一走進小館子,賈平凹就高叫一聲:“兩碗老友麵!” 老頭兒對賈平凹印象不錯,除了覺得他有才外,還因為兩人曾經是“麵友”。
在家裏,老頭兒也常常做些雜七雜八的東西:炒麻豆腐、炒疙瘩皮、羊頭羊蹄、熱湯麵就臭豆腐……全是北京平民吃的玩意兒。上不得大雅之堂。前些年,市麵上還沒爆肚賣,他就自己買個生牛肚,吭哧吭哧洗上半天,還得把牛肚裏外都撕去一層,隻留下中間部分,然後自己配製調料。折騰兩三個小時,最後滿打滿算能爆出一笊籬成品,還嚼不爛。他倒是吃得挺來勁,用假牙一個勁兒磨蹭,一邊還說:“爆肚就是不能嚼得爛。”有這回事?
老頭兒也會做上幾樣拿手菜,在朋友中間有點名氣。
一個是煮幹絲。這本來是揚州的名菜,但他進行了改良。原來的大煮幹絲隻用雞湯,最多俏些冬筍絲、火腿絲,比較清淡。他做的煮幹絲還要添加冬菇、幹貝、海米、蝦籽、雞絲等提味,煮的時間也更長,還要略加一點兒醬油,因而味道更為醇厚。一次他受作協之托在家中招待聶華苓,做了一道煮幹絲,結果客人把碗裏的最後一點湯汁都喝得幹幹淨淨,讓他很是得意。還有一次,朱德熙來家裏吃飯,一大碗煮幹絲還剩一小半,他就對夫人何孔敬說:“你不吃了吧!”隨即把碗抱過來,吃了個底兒朝天。朱伯伯平時很謙和,對夫人也很好,但真碰上合口的東西就不管不顧了。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