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道文物是個寶,哪知道裏多覆船。望穿古今,除了官場多變,加上現代股市,三百六十行,似乎再沒有玩字畫文物的凶險過之。沉溺這一路的,持寶與鑒寶人在當代,無不傷痕累累。張伯駒、吳湖帆、謝稚柳、朱家溍,還有才子從政的鄧拓和田家英,都是顯例。文博大家王世襄耿耿於懷的一件事,是解放之初經曆了“三反冤獄”,被故宮宣布永遠開除,至死沒有討得一個說法。三聯書店重編的《王世襄集》,第三卷《錦灰堆》(合編本)是回憶錄,有篇醒目的《我在“三反”運動中的遭遇》,是說他所經曆的“三反冤獄”。與之相關的,還有《文章信口雌黃易思想交心坦白難》、《與西諦先生一夕談》、《記朱家溍先生一些罕為人知的經曆》、《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馬叔平先生的遺憾和憂慮》、《劉耀山》、《“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善者真也》等文。社會鼎革之際,故宮先被軍管,又通過政治運動將故宮的舊班底撤換,王世襄和馬衡、朱家溍等人,被迫出局是必然。
“三反冤獄”真不真?近讀新出版的《勞丁大傳》,可知王世襄誅心之痛言之不虛。1949年底,新命名的國立美院,由原北平藝專和解放區來的華北大學三部合並組成,翌年1月,正式更名為中央美術學院。全國美協和《人民美術》編輯部最初也在中央美院辦公。可是,從根據地來的老革命和紅色藝術家,有人從私底下看不起舊藝專的人員。政治運動開始後,中央美院在由文化部派駐的“三反”工作組領導下,和故宮搞“三反”一樣,同樣也搞人人過關。美院比故宮有過之而無不及,就連根正苗紅的辦公室主任丁井文也被懷疑貪汙而遭隔離審查。《勞丁大傳》透露,丁井文由毛澤東的侍衛長,轉業到中央美院當人事科科長又辦公室主任,同時,他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特殊身份,“汪東興還代表組織交給他一個調令上沒有明確的任務:他還有個身份是北京市委的特派員……”書中所附《丁井文年譜》,——
1949年,乙醜,37歲
3月,負責保衛七屆二中全會,並受命繪製領袖像;隨中央機關進京;9月,向汪東興提出轉業請求;10月,參加開國大典保衛工作;10月17日,經中央組織部分配,到國立北平藝專研究室工作;11月,正式到北平藝專報到,協助徐悲鴻籌建美院;12月,國立美院成立,任人事科長兼素描教員,受命特派員身份,審查學校教職員工。(黃旭東著:《勞丁大傳》,河南文藝出版社2013年12月版)
特派員其實就是“臥底”。可“三反”運動開始,中央美院在高壓之下也亂了套,有人頂不住昏了頭,開始胡亂咬人。而雕塑家王臨乙為美院總務長,則被迫割腕自殺未遂。徐悲鴻何曾見過這種場麵?重病在身的徐悲鴻院長悲憤地說:“王臨乙不僅是位優秀而稱職的後勤管理幹部,還是一位得過法國龔岱和龔古爾美術獎的歸國教授啊!”
丁井文已經過延安整風運動的曲折。《勞丁大傳》有一則珍貴的原始資料——1953年3月6日,失去人身自由的丁井文,給副院長江豐和負責“打老虎”的沙、李兩位大員寫信:
我是1938年參加革命,在延安、陝公、抗大、魯藝、西公都學習過,1944年冬離開魯藝後調到中央警備團(現改為中央警衛師)擔任保衛毛主席工作,1949年秋調中央美術學院工作。
十幾年來,我在黨的教育下沒有犯過任何錯誤,埋頭地做著工作,雖說在工作上很不夠一個毛主席的好戰士,但在樸素的生活作風上,我認為還夠毛主席的好戰士。我一向沒有計較過待遇,入城後仍保持著農村時期樸素作風,我沒有穿過一件較好的衣服,我的布大衣還是從陝北帶來的。我沒有大吃大喝過,我沒有管過錢,我沒有任何一個市民商人的社會關係。學校內舊職員教授從來沒有私人來往過經濟。我思想上也從來沒有想過過資產階級的生活。所以我向組織保證,我在經濟問題上是清白的,肯定的無任何貪汙行為。希望組織上不要上貪汙分子胥渡口供的當。用三查五查方法好好調查研究我的問題,我等待著及早能夠參加工作。
我再肯定地說,再三再四再千再萬次地肯定說,我經濟上沒有絲毫問題。這算我的具結書。
關於我們學校支部的黨員幹部在經濟上是否純潔,我不同意李主任的看法。我認為我支部的黨員幹部基本上經濟手續是純潔的,尤其是老區來的幹部絕不會被拉下水去,他們的生活、社會關係,我與之相處三年之久,大致上很了解。艾中信、馮法祀等同誌也隻是可能有點毛病,但不能隻憑胥渡的口供。從我的問題上看,他們可能被咬了一口。……至於林崗、洪波、伍必端、胡一川、羅工柳、顧祥、馮克、張大音等同誌是絕不會有貪汙行為,希望組織上大膽使用。侯逸民——也不會被拉下水。
……著重調查研究工作,沒有足夠的材料,不要輕易進行管製,尤其是對艾中信、馮法祀二同誌,他們是新黨員,還經不起考驗,萬一搞錯了,會對黨造成不必要的壞影響。
疾風暴雨式的階級鬥爭,從根據地肅反到後來的“文化大革命”,殘酷鬥爭不論黨內黨外。凡政治運動都脫離不了擴大化而波及無辜,王世襄所經曆的“三反冤獄”確鑿無疑。
齊白石埋怨銅像碎了
新出版的《毛澤東年譜》(1949—1976)裏披露了齊白石的一則逸聞。
某年9月30日,毛澤東複信羅隆基:“來信並承轉齊老先生惠贈各件,均已收到,甚為感謝。請將我的謝意轉致齊先生為荷。”此處的注釋明確指出,齊白石給毛澤東送禮——他的國畫《鷹圖》和一副篆書對聯“海為龍世界,雲是鶴家鄉”,以及自己使用多年的石硯。
這一次,好書法的毛澤東,把這方白石刻有“齊家後世子孫永存”的硯台留在了自己的辦公桌上。可事情並沒有完,《毛澤東年譜》1951年1月27日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