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麵楚歌 麥家(2 / 3)

我這麼講的言外之音自然讓你明白,就是我膽子很小,害怕東西很多,是否是?

就是。

我膽量確實不大。很小。經常在害怕什麼。莫名地害怕。問題不在於我害怕什麼,我算老幾?我無名小卒一個,就是死了又怎樣?問題在於,這麼多年來,幾十年來,我居然還沒有真正遇上過一個膽子當真大得什麼都不害怕的人。好漢。無所畏懼的人。

不信?

不信,我可以從頭到腳講給你聽。

“頭”在鄉下。我小時候在鄉下長大的。浙江富陽,一個古老的大村莊。有青山有綠水,很美麗的一個地方。也很平安,沒有土匪,沒有強盜,連凶猛的野獸都沒有。按說那裏的人有吃有喝,民風淳厚,治安良好,應該沒什麼可怕的。可我發現,村裏人,不管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各自都在害怕著什麼。譬如講,小孩子都害怕山裏頭的老虎,哪家孩子不聽話,耍性子,哭了,鬧了,他家大人總會拿老虎來嚇唬他,嚷一句:老虎來了!那哭鬧不止的孩子頓時間就會不哭不鬧,乖乖地鑽進大人懷裏,安靜得跟隻可憐的小貓小狗似的,悄無聲息。靈驗得很。其實,說真的,多少年過來,人們連老虎影子都沒見過。可孩子們就是怕它,無一例外。

孩子長大了,七八歲了,可以上學讀書了。那時候,他們老虎是不怕了(當然,要真碰上我想還是會怕的),卻怕起了人。有的怕父母親,有的怕老祖父祖母,有的怕哥哥,有的怕姐姐。有的索性統統都怕,凡是大人都怕。說真的我就是這樣的人,天不怕地不怕,但怕人,所有大人:長輩,老師,親眷,村幹部,老熟人,陌生人,見誰怕誰。大部分孩子都像我一樣,因為怕大人,我們總是設法躲著他們,討好他們。天黑了,想到回家遲了要挨打罵,趕緊回家。天亮了,想到上學遲到要挨老師的罵,趕緊起床。在外麵闖了禍,比如跟同學打架,不小心損壞了公物,考試得了低分,等等,往往嚇得不敢回家;回了家,跟賊似的避著光走,順著黑鑽,聽見大人咳嗽,嚇得膽戰心驚——因為上次挨打的記憶或傷痛還鮮明著呢。我可以說,大部分孩子都這樣,活著就是為了避免大人的打罵,避免打罵成了我們的緊箍咒。就這樣,慢慢地,大部分人都成了一個模子擠壓出來的乖孩子,老實規矩,膽小怕事,懂禮貌,守紀律,也就是常人講的可愛。

不過,也有個別孩子是不怕長輩的,因為他們是“獨苗獨根”。獨生子。獨養女。他們的父母害怕孩子有個三長兩短,斷了香火,把孩子當寶貝養,當小皇帝看,什麼都順著他們來。指東不西,說一不二。他們在放大的溺愛中成長,自然變得有恃無恐——但僅限於在家裏。走出家門,他們甚至都怕我們。可以說,他們是溫室的盆景,連大的太陽光都怕。當然,他們最怕的肯定是學校裏的老師。我注意到,這種在家裏頭稱王稱霸的人,在學校裏往往特別怕老師。比我們還怕。也許是因為不怕家長的緣故吧,家長總是把老師的威嚴過分地誇張了。這些孩子一旦跟你鬧矛盾,你要想製服他們,很簡單——隻要把老師當鎮山寶劍抬出來,對他們念一聲,我要去告老師,甚至隨便喊一聲,老師來了……他們就蔫了。這我以前試過的,屢試不爽,保準管用。

孩子是這樣,大人更是如此,幾乎人人都有各自害怕的人和事。要說怕的事就太多了,沒法說。大人嘛就是事多,一家子大小的吃喝拉撒,房前屋後,鄰裏抽嫂,村裏隊裏,從前以後,事堆著事,能沒個三長兩短,鬥來爭去的?到處都是鬥爭、競爭,爭先恐後,爭權奪利,爭來爭去,天大的膽子都嚇破了。狗怕人,人怕事,這在哪裏都一樣。所以,說事是沒法說的。說人嗎?有的男人怕老婆,有的女人怕老公;有的男人不怕老婆,可總是怕著誰,這人沒準是生產隊長,或者是大隊會計,或者是治保幹部,或者是隔壁鄰居。有時甚至是一個表麵上文文氣氣的新媳婦,或者老姑娘什麼的。女人的情況則更不要講了,多半女人都怕自己的老公,或者婆婆。我在鄉下經常看見這個或那個的男人或婆婆當人麵刮自己老婆或兒媳巴掌、耳光的事情。有的男人還野蠻兮兮地把女人拖在路上,跪在膝蓋下或者捆吊在屋梁上呼呼啦啦地毒打,那駭人的模樣,我至今想來還覺得可怕。這樣的女人你想:她們會沒有怕的嗎?

有的是。

多得是。

她們跟怕鬼似的怕這人那人,或丈夫,或婆婆,或公公。怕煞!

有個孤老頭子,輩分蠻高蠻高的,村裏人無論誰都敬重他幾分,逢麵總親親熱熱喊他大爺大伯大哥什麼的,適時還邀他上桌子吃飯。我原來猜測他總不會再怕什麼的。可不。有一回,我知道他也有怕的。他怕死後沒人哭喪,魂人不了陰間。甚至,他還擔心死後有人傷天害理,偷偷調換他的硬木棺材。他有一口朱紅光亮的上好棺材,擱置在堂屋裏,誰見著都要誇獎一通:好啊,值大價錢呢!誰不喜歡好?這些話聽著就覺得不對頭,話外有話,心裏有鬼,能不怕嗎?

據講,這棺材是他壯年時光就預備好的,確實很好,我見過。

總之,一句話:那些人,鄉下人,不管誰似乎都是有自己害怕的東西,或人,或事。

也許城裏的人見識廣,知道的道理多,膽量一定要比鄉下人大得多。小時候,在沒有進城之前,我經常這樣想。

可後來我去到城裏看,發現城裏人似乎比鄉下人還膽子小,害怕的東西簡直是太多太多了。他們不光在家裏頭怕這怕那,還在單位裏、社會上怕這怕那的。我第一次進城的那會兒,城裏正在搞什麼“大革命”,天天抓人、鬥人,鬧哄哄的,戴紅袖章的人滿街巷地亂竄,大街小巷到處粘滿大字報、紅標語。夜裏,時常槍聲、打砸聲四起,嚇得居民們都不敢踏出家門,隻好終日關在家裏,從窗戶裏偷偷地打量外麵世界。那種目光,你一看見就會知道,他們心裏有多麼的害怕——那是一種提心吊膽的目光,像一隻掛花之獵物的目光,充滿警覺和悲情。

看著城裏人害怕的勁頭超過鄉下人,我實在想不通,理解不了。當時我還小,大約十來歲吧。我隻是想,等自己長大了,長出膽子(那時光我們都相信大人說的,小孩是沒有腰子和膽子的),我的膽量準會大得多,害怕的東西準會少得多。於是,我格外希望自己快快長大——不是為了什麼,就是為了有一個能讓我無所畏懼的“膽量”。

光陰茬蔣。我十八歲了。正當年。像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血氣方剛。意氣風發。我的臂力可以舉起一個跟自己一樣重的人,我的胃口可以吃下一隻三斤重的土雞,我的朋友也有七八個——如果我們聯手打架,街上的流氓阿飛也怕我們。就是說,十八歲的我並不怕流氓阿飛,但我害怕的東西卻比以前更多。很多。多得一時半會兒說不清。虱多不怕咬,太多了反而不想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