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好意思說吧?
不,跟好不好意思沒關係,再說,也沒什不好意思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又不是就我一個人這樣。那時我們家住在一棟臨江的黃色筒子樓裏,樓裏住了有十好幾戶人家,跟我差不多年齡的人也有十幾個。不瞞你說,他們,我的同學,朋友,鄰居,都跟我一樣,怕的多。有的還不及我。比如,我們家樓上有個女孩子,讀書成績一般化,但她就是想考上大學。這就是矛盾:想考上又怕考不上。考不上怎麼辦?嫁人。她爸爸說,考不上就嫁人。她媽媽又說,考不上大學又能嫁什麼人,頂多嫁個環衛工吧。她說,嫁給環衛工她寧願死。她爸爸媽媽都說,那你就爭取考上吧。可她覺得自己考上的可能性很小,結果就在高考的前一天夜裏失蹤了,三天後,她的屍體從江上漂起來。那一年,她十九歲。
我記得,那天街上的人都去江邊看了她的屍體,包括我,包括一個在“文革”時候被紅衛兵打傻的老詩人。老詩人突然詩興大發,像個英雄一般地立在江邊,琅琅有聲地吟唱了一首詩:
十八歲,十九歲,
豆蔻年華,出水芙蓉。
小女子,江上漂,
命斷黃泉,生不再來。
紅衛兵,紅衛兵,
袖章鮮紅,拳頭血紅……
我聽著他的詩,就知道,老詩人也是一個有怕的人,雖然他傻了。
再比如,有個九歲的小男孩,他雖然沒住在我們這棟樓裏,但我可以經常看到他,因為每到星期天,他總會和他媽媽一起來我們樓下的音樂老師家學彈鋼琴。有一天,老師一邊彈著鋼琴一邊嗚嗚地哭,把樓上樓下的人都驚動了。問她為什麼哭,她說她有個學生,一個才九歲的小男孩,因為害怕他媽媽天天日裏夜裏地逼他練鋼琴,他竟然在被窩裏用剪刀剪掉了自己三個手指頭。
用剪刀啊!
三個嫩嫩的小手指頭啊。
還有一個人,也是因為怕,幹出了比這個小男孩還要驚心動魄的事。他曾經就住在我家這間屋子裏,我們家人住前不久才搬走,可以說,我們住進來時,屋子裏一定殘留著他的氣息。我們不認識他,但我們都知道他很混蛋,是那種偷偷摸摸的混蛋。說白了,就是個小偷。三隻手。因為是三隻手,城裏的姑娘都不願意嫁給他,他隻好娶了一個鄉下姑娘。鄉下姑娘生得楚楚動人的,到了城裏,就變得更加楚楚動人。她經常頭上戴一朵嬌嫩又噴香的桅子花,嘴唇紅潤,走在大街上,看她的男人很多。其中有個人說,她男人經常偷人家的東西,我們也偷他一點東西吧。就是說,他們不滿足光看她,他們想采取一點行動。於是,有個男人給這個女人寫信,塞紙條。但鄉下姑娘隻認得幾十個大字,看不懂紙條,隻好請三隻手幫忙看,翻譯。三隻手以為女人在故意氣他,給他難堪看。於是,懷恨在心,他恨寫信的男人,也恨自己的女人。關鍵是,他女人並不知道紙條上的真正內容,所以沒有刻意去回避與那個給她寫信的男人的正常往來。三隻手看在眼裏,恨在心裏。恨之人骨。恨也是怕——他怕女人給他戴綠帽子。一個城裏人,戴一頂鄉下女人的綠帽子,這個臉麵就丟大了,比當三隻手還要丟人現眼!是可忍孰不可忍?忍不了!於是,發生了驚心動魄的可怕事——太可怕了,可怕得我不敢說……
你知道,我很膽小,太可怕的事是不敢說的。
其實我知道,大家都很膽小,即便我說了,可能也沒人敢聽。
那就免開尊口吧。什麼人有可能膽量過人,無所畏懼的?以前,我總想,隻有軍人。他們穿著威武的製服,手裏還有槍,槍裏還有子彈,還會怕什麼呢?我想不出來。
好啊,做一個無所畏懼的軍人多神氣!
於是,我當兵了——你們知道,我真的當過兵,扛過槍。
可是人了伍,我才發現,我錯了,部隊裏的人照樣有他們怕的,而且也許是由於大家來自五湖四海吧,他們怕的東西特別五花八門,稀奇古怪,什麼都有。比如,我知道我們連隊有個農村兵,是江西人,家裏很窮,他帶著像台階一樣節節攀高的三個遠大的理想來到部隊。最高的那個理想是提拔為幹部,娶個大城市的姑娘,做個大城市的公民;其次是轉個誌願兵,在家鄉縣城娶個姑娘,留在縣城;最不行的也要人個黨,退伍回家,好爭取進鄉政府找個工作。就是說,他在部隊必須人黨:要提幹必須人黨,要轉誌願兵也必須人黨,最差的也要人黨。人黨是實現他人生多重理想的基礎。底線。底線當然是絕對不能破的,當然也是他絕對害怕破的。為了做到不破,他經常天不亮就起來打掃衛生,軍訓一完就往連隊農場裏跑,給我們種菜,喂豬,養雞,放鴨。後來發現有不少戰友在同他競爭,他索性天天半夜起來,摸黑去勞動——爭先恐後!結果,一天夜裏,他在磕睡中一腳踏進一個深水池塘,犧牲了——他不會遊泳。
再比如,警衛連有個山東人,是文書,人長得很英俊,濃濃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很精神的樣子。他人伍前已經聯係好工作,去縣政府開車。他來部隊其實就是為了學開車。但警衛連每年隻有一個學駕駛的名額,他怕這個名額給一個山西人競爭去,便常常用心良苦地在指導員麵前誣告山西人,說他如何在底下講指導員壞話。指導員開始信了,後來又懷疑了,便暗中試探他,考察他。幾個回合下來,去偽存真,由表及裏,真相大白。於是,指導員懲辦他,連文書都不讓他當,叫他去大門口站崗。他每天挺胸收腹,雙腳並攏,肅立於大門口,看著一輛輛汽車駛進開出,活活地看了兩年,一事無成地回去了。走的時候,哭得跟個姑娘家似的。你很難想象一個大男人會那樣哭,可他就是那樣哭了。纓噢地哭。哭聲如蝴蝶一般翩翩飛舞,聽上去挺可憐,也挺可怕的。
還有位老兄的情況似乎並不可憐,但很荒唐。他是個幹部,是修理發報機的技師。他的特點是嗓門很大,但視力不好。這是決定他最後倒一場大黴的關鍵。長話短講就是:有一天他去洗澡,澡堂裏熱氣騰騰,他趴在浴池邊上請人替他擦背,還閉目養神。其間一個大塊頭從浴池裏走出來,因為能見度低下,不小心在他肚皮上踏了一腳。當時他本能地信口罵了一句髒話:他媽的,你瞎眼了!也沒看清那人終究是誰,隻印象是個大塊頭。稍後,幫他擦背的人告訴他,挨他罵的人,也就是踏他肚皮的人,是我們政委同誌——我們政委確實是個大塊頭。這下他可嚇壞了,回到家裏一口氣給我們政委寫了一封洋洋四千多字的檢討信。我們的大塊頭政委看過這位老兄的信後,很有些摸不著頭腦,因為那天他並沒去洗浴。可政委是一方首長,日理萬機地忙,哪有工夫跟他來對質這種鳥事?他把信看了一半就丟了,像什麼事也沒發生。就是說,我們的技師老兄隻有一味怕下去了,不知要怕到猴年馬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