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輕描淡寫地給我說著這些,我卻覺得她的話撼人心魄,在那個晴朗無風的傍晚,無數玄燕和蝙蝠滑翔的河穀上空,我聽到了冰川轟隆隆運動的聲響,而當時的山岡是寂靜的,曠古的寂靜,這女娃子的話讓我熱血沸騰,浮想聯翩,仿佛眼際滾過了那個壯觀的七八十萬年前的場景。我真的佩服他們。這女娃子跟我跟水香一般年紀。可我沒讀多少書,初中沒讀滿就輟了。我爹是個“八大腳”,八大腳就是抬死人的杠夫,他除了抬死人,掙幾雙草鞋錢,沒屁的本事。
這天晚上,西南方的山坡上突然射出了一道強光,有如電焊的弧光,一直刺人雲天,把周圍的山坡、溝坎都照得如同白晝。那邊帳篷就有人驚醒了,問是誰在照。大家都起來了。忽然那強光變成了兩個光點,一上一下。大家以為是野獸,五六隻電筒一起射去,那光點一動不動,祝隊長就叫大家操了家夥跑過去撲打,不見了影形,也沒有什麼野獸,遂回到帳篷。而這時那光點又隻剩下一個了,在帳篷頂不遠的崖上直射我們。
“這莫不是鬼麼?”九財叔說。祝隊長他們那一夜都沒有睡著。早晨起來去山坡上查看,什麼都沒有。方圓百裏無一個人,無村莊和電線,這麼強的光是從哪兒來的呢?又是什麼東西所為?這個問題困擾著我們,祝隊長寬大家的心說,你們不要怕,長期在野外生存,什麼神秘的事兒都有。這個地方,聽說過怪事不少。九財叔堅持說是野鬼,還說是什麼獨眼鬼,見了我們這些人稀奇。他說南山裏不僅有幾丈高的紅毛大野人,還有鬼市。你們不知道鬼市吧?有一年來南山采藥的一群人,晚上在老林裏看到了一條小街,好不熱鬧,什麼京廣雜貨都有,買貨賣貨的人把衣裳都擠破。幾個采藥人也去買了些東西,有買鞋子的,有買衣裳的,便宜得不得了。第二天早晨一看,鞋子變成了草鞋,衣裳變成了棕葉,店家找給他們的錢全變成了冥錢,再去找那條街,哪兒找去,莽莽森林,除了樹還是樹,什麼都沒有。做飯的老麻也附和道,他們隔壁村也有過怪樹的,有棵叫水洞瓜的樹,是千年老樹,從來隻結籽不開花的,隻要六月開花,這年必山洪暴發,開花的時候,樹心裏麵就傳出叮叮嘔嘔的鑼鼓聲,天一放亮就沒了。說有個小娃子去上麵掏鳥窩,掏出了三雙草鞋雲雲。事情越說越玄乎了,說得大家臉色發白,倒抽冷氣。祝隊長就嚴厲製止道:“老官,老麻,你們不要在這兒瞎說了。老官,你要是信鬼,今晚你跟我捉一個來,如果捉不到,你就走人。”
一開始祝隊長就不喜歡九財叔,九財叔本來就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人,所以祝隊長就想趕他走,這是九財叔恨祝隊長的始因。另外,那個一聽九財叔說話,就從喉嚨深處發出一種怪笑的姓王的博士也不喜歡九財叔。姓王的博士總是幹幹淨淨,頭發方寸不亂,油水很厚的樣子,不過他那個頭就像個大田螺。他說:“別嚇唬我們了,我們這些人都是久經沙場的,別看你們經常在山裏轉悠,但也比不上我們在野外生活的人。”
九財叔沒有捉到鬼,踏勘隊就響起一片嘲笑之聲。我們跟在他們屁股後麵,挑著一兩百斤的東西隨行。我們挑夫挺苦,一天十塊錢,賺得很難。挑著一兩百斤的東西,翻山越坎,過河上坡,他們徒步都困難,更何況我們這些挑夫。一頭是他們刻槽取樣的石頭,剝離的石頭,一大塊一大塊的,就往我們籮筐裏丟。有時候,扁擔上肩,腰卻挺不起來,咬著牙,腰椎一節一節地壓趴了,人站起來了,腿都在哆嗦,心想,這就是命。擔子的另一頭有石頭也有一些貴重的東西,那個像夜壺一樣的家夥,是個什麼水準儀。水準儀不止一台,有一台是日本的家夥。這些儀器常被分成幾段拆卸後放進箱子裏,再裝人籮筐。祝隊長雖然討厭九財叔,可還是信任他的力氣,認為讓他多挑貴重的東西牢靠些。
兩天後,祝隊長和小譚去了一趟山外。為了防止野獸和壞人,他們上山來時配了一杆閃閃發亮的雙筒獵槍,還給他們每人帶來了一把跳刀,祝隊長的綁腿裏原來就插了一把美國獵刀,一尺多長,聽他說,是一個外國同行送給他的。我慢慢才知道祝隊長其實是去替他們領錢去的,還買煙買電池買撲克,給洋芋果小杜買來了許多糖果和女人用的東西。小杜把祝隊長喊祝老師,小譚把他喊祝教授。聽說祝隊長是小杜的導師,小杜是他的研究生。小譚不是,隻是祝隊長手下的一名工作人員。他下山是去給他在鄉下讀書的妹子寄學費去的。我聽小杜問他:“寄了麼?”他說寄了。這是與錢有關的事。每當這時,九財叔的耳朵就支棱得很長,好像是與自己有關的。他晚上憤憤不平地告訴我說:“他媽的他那娃子一個月就能賺兩千多塊錢。”他說的是瘦小的小譚,我們都知道他是個山裏娃子,與我們口音相近。我問那祝隊長不更多?九財叔說,聽說他有好幾個金礦。我說他有金礦?九財叔說是人家的金礦,他會找金子,人家就拉他人夥,叫技術股,那金礦他還不占一份?這兒若找到了金礦,他又有了一份。聽說他光烏龜車就有兩部,有一部現在停在縣城裏,是他自己從省裏開來的。我不知道九財叔是怎麼知道的,你別看他平時悶聲不響,瞪著一隻永遠也關閉不上的可怕的眼睛,可他知曉別人的事來,好像他長了好幾個耳朵。
祝隊長回來說到那怪光的事,說調查了,周圍沒有電焊的,說山下的人說了,南山山裏是有一種奇怪的光,學大寨那會兒,山下一個村裏有一塊田也有發出過怪光,也是賊亮賊亮的,像探照燈。他說是否與我們踏勘的岩層有某種關係,比如是一種石英,反射了太陽的光或者別的什麼光,透明石英也就是水晶。離這裏不遠據說有幾個水晶洞,而且可能還含磷。在那個剝夷麵上,你們看見沒有,有許多水晶亮點,在早晨尤其清楚,已經可以斷定,這是石英脈型的金礦。那邊的剝夷麵,花崗閃長岩與石英閃長岩的身邊,與金礦最密切,所以,這是金礦給我們的強烈信息。他轉過頭來對我跟九財叔說,“有了金礦,當地政府開始開采,你們這兒的經濟就會大發展,農民就會富起來,公路就會修通,這兒,說不定你們說的那個鬼市就真變成了現實喲。”他對九財叔說:“你會頓頓有酒喝。”祝隊長罕見地給他開了個玩笑。這種未來的憧憬把老麻說得一愣一愣的,老麻對我們說:“祝隊長是給我們做好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