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嘶嶺血案 陳應鬆(3 / 3)

晚上他的菜做得格外有味,野蔥拌上了更多的香油和野花椒,加上祝隊長與小譚提回來的兩瓶酒,我們一人分了一杯。九財叔和老麻看到酒,眼睛就放光,他們眼裏充滿了對祝隊長的感激。上山來的這幾天,我、九財叔和老麻,跟他們六個踏勘隊的人是分開吃的。我知道他們的飯比我們好,每頓都有肉,做的時候我和九財叔就聞著香味,直咽口水。我想要是我們天天吃上他們那樣的飯,也就等於做上了城裏人,跟他們平起平坐了。

下山了,我那想做城裏人的想法,讓那一擔沉沉的石頭壓得無影無蹤。

我們要挑出他們取樣的石頭,到山下一個地方交給後勤分隊,然後再挑回大米、麵粉、菜、油鹽。下山就是出山,得來去三四天。當你挑著那麼沉重的石頭走無窮無盡的山道時,你的心裏就像壓著一塊石頭,腳上綁著兩塊石頭。石頭纏上了你,百多裏的路,峽穀,險峰,亂石滾滾的高地,址牙咧嘴的懸崖,全是石頭,石頭,石頭。我們上山時還行,與九財叔下去,兩擔石頭,兩個無聲的人,走在茫茫的石頭上,走在深深的石縫裏。從出生以來,哪兒挑過這麼沉重的東西呀,挑的是石頭。九財叔一句也不吭聲,我在苦巴巴地想著家裏待產的老婆水香,欲哭無淚。我在想著人與人差別真是太大了,過去在家不覺得。原以為一月三百塊的工錢,是抱金娃兒呢,而人家小杜、小譚、王博士他們一月就能輕鬆拿好幾千。我們村長聽說一個月才拿一百五呢,大家還羨慕得要死。今年天幹,莊稼沒啥收成,羊也渴死了幾隻,收農特稅的村長上了幾次門,威脅我爹說,你不交稅就不讓你家媳婦生娃子。八大腳的我爹是橫了,叫囂說我倒要生生看,生下來你村長有種的把他掐死。我挑了石頭就能生娃子,我挑了石頭就能給家裏交稅,還能給水香和娃兒買吃的穿的。就為這,我也要挑啊。

那天晚上,我累得開始履血。

我給九財叔說我局血了,九財叔不相信,到草叢裏一看,九財叔歎著氣,說履兩天就好了,人的力氣都是壓出來的,不壓不知道過日子的滋味。九財叔說,你知道祝隊長有兩輛烏龜車嗎?我問他是聽誰說的,他說總有人給他講。他躺在葛藤攀附的石頭上,望著林子上麵的天空,用石頭敲著石壁,說:“村裏的吉普是村長三千塊錢買回來的,那他的兩輛烏龜車不要幾萬麼?”我們那兒的人把小車都叫烏龜車,因為它們都像個騷烏龜。我沒有答理他,我在想水香肯定不知道這會兒我在荒郊野地廚著血,對著一擔死石頭無可奈何。她以為我是到外頭尋快活見洋廣去了。役有我在身邊,水香肯定是眼巴巴地望著念著我,被子裏也空涼涼的。從她嫁過來,我還沒離開過她,她也沒離開過我。我揉著自己已經開始磨爛的肩膀,看著籮筐裏的那些石頭,想著想著,淚就出來了。九財叔吃驚地看著我,那隻沒有眼皮的眼睛像一顆苦桃一動不動,突然從他背著的墊絮裏“詠啦”撕下一塊棉絮,過來墊到我滲出血水的肩上,又抱出我籮筐裏的一塊石頭,“嘩啦”丟進了溝壑裏。

我一見慌了神,喊:“甩不得的,甩不得的。”我顧不了一切滑進深溝去撿那塊石頭,“這不能甩,這編了號的!”

我抱著石頭爬上來,九財叔還是那麼瞪著我:“蛋毽!”

“這是編了號的!”

九財叔什麼都不知道,人家在石頭上寫了字,也在他們的圖紙上記下了的,畫了好多圖。可九財叔什麼都不懂。

我把礦石重新放進籮筐裏。“這是礦樣!”我對九財叔說。

“這不就是石頭嗎,蛋毽!”九財叔說。他沒有文化,我跟他是說不清楚的,隻當跟豬說。

“好,你廚血,廚!廚!”他惡狠狠地說。

他不理我,他挑上石頭一個人上前走了,我也隻好又把石頭上肩,扁擔在磨破的肩上吱咯,吱咯,吱咯……

我正在埋頭一步一挨著,聽見前麵一陣響聲,我猛然一抬頭,看到九財叔握著扁擔,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前麵的箭竹叢裏,竄出來一群野豬,就在九財叔不遠!

“上樹!”九財叔一聲喊,我甩下擔子就往最近的一棵樹上爬。我還沒有看見過那麼多拖兒帶女黑壓壓的野豬群,我往上爬,踩斷了一根枝丫,從樹上掉下來,摔得屁股一陣銳疼。我看見九財叔非常緊張,可他又不能動,隻能對峙在那兒。我這摔下來的一聲,讓野豬們引起了警覺,一個個豎起毛刺刺的耳朵,亮出尖尖的豁吻和寒光閃閃的撩牙對著我們。我接著又往樹上爬去。“叔,你上啊!!”我拚了老命喊。這一喊,野豬們出擊了,箭竹叢一陣嘩嘩的騷亂,滾滾黑浪就向我們卷來。

“你混蛋!”

九財叔拉下我就朝陡坡下跳去,至少有三米高的陡坡,我落到地上,卡在一個石縫裏,腦袋好像撞上了什麼,一陣迷糊。野豬的吼叫聲在岩上麵,過了一會,我頭腦清醒了,聽見九財叔說:“治安,治安,你在哪?”我說:“叔,你在哪?”九財叔爬過來替我翻了個身,惡聲惡氣地說:“讓野豬把你吃得幹幹淨淨!”我摔得不輕,懶得跟他論理,他又吼我要我快抽出開山斧來。我在腰裏抽出了開山斧,我們諦聽著頭頂,野豬們急吼吼的,但並沒往下麵跳。我們貼在石頭下,大氣不敢出。“得虧沒有血腥味。”九財叔說,他是指我們沒有摔出血來,野豬沒有對我們繼續追擊。我看九財叔,已摔得鼻青臉腫了,那隻沒眼皮的眼睛裏充血,紅森森的,臉上、手上有深深的劃痕。我知道自己也摔得不輕,渾身疼痛。天漸漸黑了,我們不敢上去,就著石崖,點燃了一堆火。這深山裏的秋夜,寒氣侵人,又冷又餓。九財叔說千萬別動,野豬是很有頭腦的。坐了一夜,第二天天亮後,見沒什麼動靜了,我們手拿開山斧小心翼翼地爬上岩去,看到我昨天爬的那棵樹,已經被野豬撞倒撕爛了,我們的籮筐也被掀翻,礦石、我們的被子踐踏得髒亂不堪,沽滿了臭熏熏的豬屎。我們收拾好石頭,隻好慌亂地逃出這個野豬出沒的野豬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