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滿倉的靈魂在不斷地漂泊,他依然在尋找著什麼,直到魂魄再也聚攏不住,就要散開的時候,他慘然一笑,罵道,老子活到最後,也沒有找到自己。
遠在幾百裏外當貧困縣縣長的嶽山丘,坐在車裏,沿著鄉間泥濘的路,艱難地向前扭動著,他正在鄉下指揮抗洪排澇奪豐收。礦區崩塌的那一瞬間,嶽山丘心中猛然一驚,正在沉降的西山突然橫陳在他眼前,他的心“咯噔”一下,耳朵便聽到了“砰”的一聲,身子便向一旁傾斜過去,他乘坐的那輛越野吉普車的車胎爆了,車歪在了泥濘的路上。司機嘀咕了一句,輪胎都是新換的,怎麼就爆了呢?嶽山丘安慰一句,不怨你,就閉上了眼睛,這時候,他的腦海裏充滿了熊熊燃燒的野杏樹。
滾下山去的馮旺春,僥幸沒有被卷進山體的裂縫,也沒被崩裂出去的石頭砸傷,她隻是昏迷了過去。她蘇醒的時候,陰了幾個月的天,突然放晴了,陽光鮮亮地照耀下來。可是,馮旺春卻感受不到太陽的鮮亮,她的眼睛像是生出了一層白翳,神魂顛倒地向鎮子裏走來,邊走邊胡說八道。馮旺春受到的雖然是皮肉之傷,可是,她的靈魂已經驚嚇出竅了。
沒有靈魂的馮旺春,拖著無知的肉體,笨拙地行走著,明媚而又燦爛的陽光下,與同樣失去了靈魂的母親結伴而行,嬉笑著在野杏鎮上走來走去。有時,她們會不知羞恥地蹲在街上,沐浴著陽光,幸福地排泄著大便。蒼蠅飛過來了,圍著她們屙出的屎,飛來飛去,鎮上的野狗跑過來,蹲在她們身旁,晃著尾巴,焦急地等待著她們離去。
出事那一刻,馮旺龍正在花樓裏摟著絕色佳人吃喝玩樂,他忽然感覺到,腳下忽忽悠悠地晃動了起來。他以為鬧地震了,沒怎麼當回事兒,他的樓是框架結構,炮樓子一樣結實,炸藥包都不好使,八級地震也不怕。馮旺龍向外望了望,隔著玻璃,他隱隱聽到,街上的人在喊,西山塌了,西山塌了。
抬起眼,向西望去,馮旺龍頓時目瞪口呆。他萬萬沒想到,嶽山丘的預言,竟像巫婆的咒語一樣準確,整座西山像個醉漢,搖搖晃晃地墜下去。馮旺龍自己都不知道怎麼跑下的樓,駕著他的那輛大奔,幾乎是七扭八歪地開到了礦區。
整座西山突然間矮下去一大截子,努努魯兒山就這一瞬間,立刻敞開了寬大的胸懷,綿長的山脈顯得更加博大。西山再也不是從前的西山了,所有的坑口都被塌陷下來的山體掩埋了,有的還能看出坑口的形狀,大多數坑口已經徹底消失。馮旺龍看著眼前寥寥無幾的幾個劫後餘生的人,他們個個麵如土色,呆若木雞。當班的兩百多名礦工幾乎全部擠壓在了裏邊,沒有幾個能死裏逃生的,想去營救,巳經沒有可能。
向來無所顧忌的馮旺龍,此時卻傻了眼,幾百條人命啊,這麼大的事故,他不知如何是好了。
鎮上的人,蜂擁著向西山奔去,有的開著車,有的騎著摩托,有的蹬著自行車,更多的人是跑著去的。那些家裏有人下礦的人家,一路奔跑,一路呼喚著丈夫或者兒子的名字,整座塌陷的礦區都被哭喊聲包圍了。天上的雨停了,人們眼裏的雨,卻洋洋灑灑,滂沱不止。
老天好像故意作弄野杏鎮,直到把礦區澆得天崩地裂,才打開陰沉了好幾個月的臉。突然放晴的天,是那樣的湛藍,陽光格外慷慨地照耀下來。馮旺龍一點也不覺得陽光有多麼好,他看不到燦爛的陽光,他的心和陰雨時節一樣,壓抑得難以忍受。遇到了這麼大的麻煩,馮旺龍顧不上他媽和他姐,到處奔走著,想要掩蓋住這場特大礦難。
馮旺龍自然而然地去找司馬文伯,讓司馬文伯幫助出主意,想辦法。聽了馮旺龍講述礦山坊塌的事情,司馬文伯當時就愣住了,眉頭擰得緊緊的,這個消息,對於他來說,無異於當頭一棒。事實證明,嶽山丘當初的主張是完全正確的,他錯誤地認為嶽山丘是想借此官報私仇,錯誤地認為嶽山丘想搞垮無慮縣的經濟,他以為等一等,等到權力分配完,再去處理礦山的事情,現在看來,他是徹底地錯了,這個領導責任,他想推也推不出去了。
司馬文伯沉思了好久,問道:“死了多少人?”
馮旺龍想了想,說:“說不準,大概有六七十人吧。”
司馬文伯驚異了:“死了這麼多人?”
馮旺龍沒有吱聲,心裏暗暗地說,豈止是六七十人。
司馬文伯說:“馬上回去,不管采取什麼手段,必須壓住事態,瞞住死亡人數,上報的死亡數字不許超過六人。”
兩百多人,誰家的人下礦了,見不到身影能不去找?想要瞞住,談何容易。回去的路上,馮旺龍不斷地想,沒有別的辦法,隻能靠錢堵住死者家屬的嘴,好在下礦的大部分是外地人,好在嶽山丘的言論嚇唬住了一大批鎮裏的人,請了假沒有出工。外地人一時半晌得不到消息,即使找來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又沒人給做證明,瞪著眼睛不承認,完全能夠賴過去。馮旺龍粗略地估計了一下,鎮裏被壓在礦裏的人,也就是百八十人,每個人給上十萬元的補償,有一千多萬,足能打發掉這些死者家屬。
現在,馮旺龍的手裏雖然沒有這麼多錢,可他吱一聲,那一大批得過他好處的人,誰不借他百八十萬的,有難同當嗎,等過了這個坎兒,還能少了他們的好處?這個坎要過不去,誰也得不了好。然而,馮旺龍完全想錯了,得過他好處的那些官僚們,聽說他要借錢,比一群躲災的難民跑得還要快,不如那些生意上的夥伴,你十萬他八萬地給馮旺龍送免災的錢。
機會終於來了,可機會的到來,代價是那樣的高昂。出事的那一刻,李開元正在家裏休假,這是他任刑警隊隊長以來第一次休假,如果不是破獲了一樁幾乎被定為死案的陳年滅門殺人大案,他還不會爭得這個難得的休閑,可是休閑卻被西山的山崩地裂破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