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則成很擔心翠平會像老舍的小說《離婚》裏邊那位鄉下太太一樣,被這個陣勢給嚇住,或是有什麼不得體的舉止,如果他的“太太”應酬不下來這個場麵,便應該算是他的工作沒做好。任何一件小小的失誤都會給革命事業帶來損失,他堅信這一點。不想,等站長演講、祝酒完畢,開始上菜的時候,翠平突然點手把留著金黃色小胡子的白俄領班叫了過來。眾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她身上,隻聽她大大方方地說道:“有麵條嗎?給我煮一碗。順便帶雙筷子過來。”站長聽罷不禁哈哈大笑起來,說:“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孩子,好孩子,夠爽快,我至今生了六個渾蛋兒子,就是沒有個女兒,你做我的幹女兒吧!過幾天還是這些人,去我家,我這姑娘那天正式行禮改稱呼,你們都得帶禮物,可別小氣啦。”眾人哄然響應。餘則成發現,翠平的目光在這一陣哄鬧中接連向他盯了好幾眼,既像是觀察他的反應,又像是朝他放槍。他向她點點頭,傳達了鼓勵之意。他猜想,翠平在這個時候最需要的應該就是鼓勵。
晚上回到家中,餘則成說:“你累了一天,早些睡吧!”便下樓去工作。他們住的房子在舊英租界的愛丁堡道,是原比商儀品公司高級職員的公寓,樓上有一間大臥房和衛生間,樓下隻有一間客廳兼書房的大房間,另外就是廚房兼餐廳了。這所住房並不大,但對於他來講已經很不錯了,接收工作開始之後,接收大員們首先爭奪的就是好房子,這個時候能在幾天之內就弄出個像樣的家來,大約也隻有軍統特務能夠辦得到。
餘則成知道自己必須睡到樓上的臥室中去,這是工作需要。軍統局對屬下考察得非常細致,萬萬馬虎不得,往日裏他若是有過一絲一毫的疏忽,必定活不到今天。鍾敲過12點,他這才上樓。洗漱完畢,他將衛生間的窗子拉開插銷虛掩上,又打開了從走廊通向陽台那扇門的門鎖,也把門虛掩上。這樣一來,他就有了兩條退路。任何時候都要保證自己有兩條退路,這是軍統局幹訓班教官的耳提麵命,他記得牢牢的,並用在了正義事業上。
臥室裏,翠平還沒有睡,她將帶來的行李鋪在地板上,人抱著包袱坐在上麵打噸。他說:“你到床上去睡.我睡地下。”翠平說:“我睡地忿下,這是我的任務。”他問:“什麼任務?”她說:“保護你的安全。”說著話,她挪開包袱,露出懷裏的手雷。餘則成一見手雷不禁吃驚得想笑,那東西可不是八路軍或日軍使用的手榴彈,也不是普通的美式步兵手雷,而是美國政府剛剛援助的攻堅手雷,粗粗的一個圓筒,炸開來樓上樓下不會留下一個活口。看來組織上想得很周到,餘則成放心了,睡得也比平日裏安穩許多。
到淩晨醒來時,他發現翠平沒在房中,便走到門口,這才看到翠平正蹲在二樓的陽台上,嘴裏咬著一杆短煙袋,噴出來的濃煙好似火車頭上冒出的蒸汽,腳邊被用來當煙缸使的是他剛買回來的一方端硯,據說是文徽明的遺物。如果此刻被時常考察屬下的軍統局發現他太太蹲在陽台上抽煙,不論從哪方麵講都不是好事,但是,他還是悄悄地退了回來,他希望來監視他的人隻會認為是他們夫妻不和而已。
果然,早上站長召見他,並且當著他的麵點燃了一根粗若舉麵杖的雪茄煙,笑道:“沒想到我那幹女兒居然是個抽煙袋的呀!”然後又安慰他說:竺那孩子在淪陷區一定吃了許多苦,你就讓讓她吧。你是個男人,可不能婆婆媽媽的,要是家中沒意思你可以出去玩嘛,但不許遺棄我這幹女兒,這樣的孩子看著她就讓人心疼,更別說欺負她。”餘則成對此隻有唯唯而已,心想這位上司不知道動了哪股心腸,居然如此維護翠平。
餘則成的日常工作是彙總、分析軍統局天津站在華北各個組織送來的情報,其中多數是有關中共方麵的,也有許多是關於政府軍和國民黨軍政大員的,五花八門,數量極大,他必須得把這些情報分類存檔,並將經過站長核準的情報送往剛剛遷回南京的軍統局總部。除此之外,他還必須將這些情報中對中共有用的部分抄錄一份,通過聯絡點送出去。
他的另一項主要工作是替站長處理私人財務,這也是個十分複雜的任務。天津光複後,軍統局是最先趕回來接收的機構之一,為了這件大事,局長也曾親自飛來布置接收策略,並滿載了整整一架飛機的財物飛回南京。站長在這期間的收獲也極大,但他畢竟是個有知識有修養的人,不喜歡那種搶劫式的方法,便主要對銀行業、保險業和鹽、堿等大企業下手,但對企業進行改組、重新分配股權等工作極為複雜,很費精力和時間,他便把這些事都交給了餘則成,而他自己則一心一意地去深挖潛藏在市內的共產黨人,手段極為冷酷無情。餘則成曾幾次提請組織上,要求讓他對站長執行清除任務,不想卻受到了組織上的嚴厲批評,說他現在的價值遠遠超過殺死站長數百倍,不能因小失大。
由於他的工作量極大,很勞累,胃也不好,身體在不知不覺間便越來越差。翠平看著他一天比一天瘦,便提出來由她去送情報,給他分擔一點負擔。他問:“組織上當初是怎麼給你交代的?”她說:“組織上知道你一個人忙不過來,就想重新建立單線聯係,讓你寫,讓我送。”他又問:“你知道為什麼會選中你嗎?”她說:“知道,組織上說,一來是因為女學生們都到延安去了,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二來是因為我不識字。”
餘則成聽罷深深地點了點頭,第二條理由最重要,組織上考慮得比他要周全得多。但是,他仍然不同意由翠平代替他去送情報,因為這項工作太危險,如果被抓,他的軍統身份可以暫時抵擋一陣,能夠爭取到撤退的機會,但翠平卻沒有這機會,而是隻有一條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