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一 潛伏(3 / 3)

翠平許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便有些生硬地說:“我被抓住也不會連累你,我的衣領裏縫著砒霜哪。”他隻好笑道:“你是我太太,站長的幹女兒,抓住你必定會連累我。”翠平當即怒道:“你這樣婆婆媽媽的,是對革命同誌的不信任,依我看,你根本就不像他們說的那麼英雄。”從此後,一連幾天翠平不再與他講話,每日無聊地樓上樓下轉悠,但抽煙還是到陽台上去,用那塊文微明的端硯當煙缸。

餘則成心想,這便是他第一次望著她時,在她眼神中發現的那股子執拗。她是個單純、不會變通,甚至有些魯莽的女人,但是,他相信她一定很勇敢,會毫不猶豫地吞下衣領上的毒藥或拉響那枚攻堅手雷,為此,他對她又有了幾分敬意。

然而,此後不久發生了一件事,讓他發現,對於他的安全來講,翠平的存在甚至比老馬還要危險。

1946年8月10日,馬歇爾和司徒雷登宣布對國共雙方的“調停”失敗,內戰即將全麵爆發。在這個時候,軍統局天津站的工作一下子忙碌起來,餘則成一連半個多月沒有回家,到了9月2日,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的《國軍在華北及東北地區作戰計劃書》終於下達了,與此文件一同送來的還有晉升他為中校的委任狀。餘則成這幾年的工作確實非常出色,不論是對於中共黨組織,還是對於軍統局,所以,得到晉升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將文件替黨組織拍照後,便將原件給站長送了過去。站長一見挺高興,說:“工作終於告一段落,咱們總算可以鬆一口氣了,晚上帶你太太來我家,讓那孩子認認義母,你也順便給大家夥兒亮一亮你的新肩章。”

於是,他急忙給家裏打電話,是老媽子接的,翠平雖然來此已經幾個月了,但仍然不習慣電話、抽水馬桶和燒煤球的爐子。他讓老媽子轉告太太,說晚上有應酬,讓她將新做的衣服準備好。他還想叮囑一下讓翠平弄弄頭發,但最後還是決定回去接她時再說。這些瑣事都是他們日積月累的矛盾,不是一時半會兒可以解決得了的。

果然,等他回到家中,翠平還蹲在陽台上抽煙袋,他安排的事一樣也沒做。老媽子在一邊打躬作揖地賠不是,說:“太太這些日子心情不好,先生您要好好說話。”他不願意被傭人看到他們爭吵,不管老媽子是受命於軍統局還是中共黨組織,這些事被傳出去都隻會有害無益。

他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對翠平說:“晚上站長請你去見他太太,需要穿得正式一些才好。”

站長雖然在本地安了好幾處家,但始終與原配太太住在舊英租界常德道I號那所大宅子裏,所以他對世俗的禮節非常重視,經常對手下講,綱常就是一切,亂了綱常,一切也就都亂了。

翠平聽見他講話,便收拾起煙袋和“煙灰缸”,回到臥室,這才說:“我不想去見那些人,他們明明是些殺人魔鬼,坐在一起卻裝得好像是一群小學校裏斯文的先生,讓我越想越恨,總忍不住要拉響手雷把他們都炸死。”

餘則成隻好說:“我跟你解釋過許多次了,這是工作需要,是革命事業的需要。”

他必須說服翠平,這種應酬是無法推托的。軍統局對屬下的內部團結有著極其嚴格的要求,所以,不論是站長一級,還是偵探、辦事員之類的下級人員,各種聯誼活動以及私人之間的往來非常稠密,然而,翠平每一次參加這類活動,總是會給別人帶來不快。當然了,她倒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舉動或言語,隻是一到地方她便把那對粗眉擰得緊緊的,臉上被太陽灼傷的皮膚因為神色陰鬱而越發晦暗,有人與她講話,她也隻是牽一牽嘴角,既沒有一絲和氣的神色,也沒有一句言語。這與軍統局所謂的“大家庭”氣氛格格不人,特別是讓那些因為丈夫參與接收而一夜之間渾身珠光寶氣的家眷們大為惱火,便忍不住回到家中大發牢騷,而這些牢騷的作用也已經對餘則成的工作造成了極其不利的影響。

於是,他親自動手替翠平拿出新做的印度綢旗袍、美國玻璃絲襪和英國產的白色高跟拷花皮鞋,又從首飾匣中挑出一串長長的珍珠。餘則成不怕危險,也不怕犧牲,然而,做這些事卻讓他感到極度的屈辱。他雖然從來也沒有在心底埋怨過組織上對他不理解,但他有些埋怨組織上沒有把翠平教育好。他正在從事的是一項極其危險的工作,在這個環境中翠平顯然沒有給他幫上任何一點小忙。

在他拿衣物時,翠平一直深深地低著頭,坐在床邊生悶氣,這時她突然說道:“你整天把我關在家中,根本就沒有把我當做革命同誌,更沒有給我任何革命工作。”

餘則成隻能好言相勸,說:“你住進這所房子本身就是革命工作,另外,如果你想散心,可以出去玩嘛,抽屜裏有錢,站裏邊有車,到哪兒去都行,幹什麼都行。”

“你是想讓我跟你們站裏那些闊太太一樣混日子嗎?我可是堂堂正正的遊擊隊員。”翠平抬眼盯住他,黑眼珠在燃燒。

對於女人的反抗,餘則成無計可施,因為他是個老實人,隻好說道:“那麼你看該怎麼辦才好呢?”

“給我工作,正式的革命工作。”翠平表現出當仁不讓的勇氣。

“你又不識字,而且……”餘則成猛地咬斷口裏不中聽的話語,轉口道,“現在正是黨的事業最關鍵的時期,黨要求你潛伏在這裏,你應該很高興地服從才是,因為,潛伏也是革命工作之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