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唯 腐敗分子潘長水(2 / 3)

老潘拎著鋪蓋第一天到倉庫去報到,看到一頭母狼蹲在倉庫邊蹺著一條腿撒尿,見到老潘過來,狼卻是不跑,繼續尿著。老潘扔過一塊石頭去,狼才如散步一樣慢慢地走了。老潘望著發落他的這片荒涼,心裏湧上一點淒冷來,有一瞬間想到了“卸磨殺驢”這句話。但老潘很快就想開了,同時反省自己不該這麼去想組織。老潘當時在報紙上看到一則消息,說國民黨濟南守城司令王耀武因為在撫順戰犯所改造得好,被特赦,當了政協的文史委員,毛主席還請他和杜幸明、廖耀湘幾個在中南海裏吃飯。這則消息使老潘很受鼓舞。老潘想:我就是給王耀武的部隊找過幾天糧食。未必我這個找糧食的還不如他那個吃飽了肚子下令朝共產黨開槍的戰犯嗎?何況我還在咱們部隊上從山東打到海南島,又打到朝鮮,一路出生人死,怎麼說也是我跟咱們共產黨關係近!老潘決心組織上讓他在這守倉庫,他就要加倍地好好幹,隻要幹得好,組織上是不會忘記一個同誌的。老潘在當天的日記裏寫道:毛主席不會忘了他的戰士!

老潘把老婆也從山東老家接了來和他一起在這荒郊野地守倉庫。老潘的老婆就是老潘當兵時在村裏說下的媳婦,那時已經給老潘生下了老大潘建設、老二潘建國和老三潘建軍。倉庫人手不夠,老潘就讓老婆邊帶孩子邊在倉庫幫著幹活,逢到太陽好的時候,把被服抱出去晾曬,掉了扣子開了線給縫縫補補,把搬運時散落的糧食掃攏來,撿去沙子灰土又裝回口袋等等,這些雜活是幹不完的。

單位規定雇一個臨時工幹這些雜活的工錢是每日五角錢。老潘讓老婆幹活卻不給老婆工錢,讓給國家白幹。老潘當時是行政二十一級,月薪四十四元二角,一家五口人吃飯穿衣,三個孩子上學買書本鉛筆,老潘每月還要給山東沂水的老娘寄去五元,再給老婆的父母寄去五元,老潘還要抽煙,這樣月月的錢就很不夠。

老潘的老婆月月給國家白盡義務,後來就忍不住給老潘說能不能給她也發一點錢?哪怕每天隻給一角錢哩,也好給孩子們買支帶橡皮頭的鉛筆。老潘堅決不給,罵老婆道:“國家每月給你男人發四十多塊錢哩!過去地主月月能掙四十塊大洋不?幾個孩子星期天都能改善夥食吃一頓白麵,晚上寫作業還點電燈,過去地主都點油燈!你還不知足?你再說要錢我揍你!”老婆就害怕得不敢再說了。

老潘後來還是狠揍了老婆一頓。老大潘建設那年十二歲了,很搗蛋,跟同學玩耍,把皮帶都扣到最後一個眼裏,然後鼓肚子憋氣,比賽看誰能把皮帶掙斷,結果潘建設把皮帶掙斷了。潘建設沒有皮帶係褲子,沒辦法上學。老潘的老婆狠打了潘建設一頓,到小賣部去問一根皮帶要九角錢,嫌貴,舍不得買,就到倉庫裏撿了一截電線給潘建設當了褲帶,讓兒子係上趕緊去上學。老潘晚上看見兒子腰裏係的是國家的電線,問明情況,抓過老婆就打。老潘是當兵的,揍人很是地方,打的老婆疼得臉都變色了,央告老潘說:“建設他爹呀,你別往我肚子上踢,你踢我肚子我明天爬不起來了,我明天還給你做飯哩!”老潘卻越發狠打,說:“我稀罕你給我做飯!你把我的臉都丟完了,我還有臉吃飯!”三個兒子見媽被爹打的在地上翻滾,嚇得都哭。老播的老婆被打的鼻涕眼淚直流,又央告老潘:“建設他爹呀,我再不敢了呀!明天我還給國家曬被哩,廣播裏說明天不下雨,出太陽,我好好給咱國家曬被,你別打了呀!”老潘這才不發狠打了,又踢了兩腳,罷了手,說:“都記住,誰要再敢到倉庫拿哪怕一顆釘子,我一頓打死他!”從此潘家老小再不敢動國家倉庫的任何東西。倉庫搬運糧食時常有星星點點的玉米或大米粒撒在地上,老潘最小的兒子潘建軍那年才六歲,就會自動看好自家養的雞,不讓去吃國家撤在地上的糧食。

五九年過去就是六零年。老潘的老婆餓得都不來月經了。家裏能吃的東西都吃了。雞早殺了。老潘的老婆把她紮頭發的一盒皮筋都煮來吃了。後來煮了以後發現那不能吃,那是橡膠做的,平時大家都“牛皮筋”“牛皮筋”地叫,老婆就以為是牛皮做的,結果是橡膠,吃了拉肚子。全家都餓得得了浮腫病。老潘腫得最厲害。老潘完全可以不腫,他守著幾乎一倉庫的糧食,有大米、玉米,還有幾十麻袋黃豆和蕎麥;但老潘餓死也不取一粒來吃。

老潘的老婆見孩子們都腫得厲害,就想叫老播到倉庫拿點黃豆炒了給孩子們當藥吃。那些年治浮腫的藥就是炒黃豆,見誰腫得厲害,就發給十幾粒嚼了吃了,像阿斯匹林治感冒似的。但老婆不敢給老潘說,怕老潘打她。三個孩子也不敢給老潘說,孩子若不聽老潘的話,老潘打起孩子來也是很厲害的。

老潘打仗時得了風濕性關節炎,家裏存了幾個幹白菜根,常用白菜根熬了水來洗腳,有個偏方說經常洗就能洗好。這一天,老潘又熬了白菜根水來泡腳,那股味道把孩子們都引逗過來蹲在跟前看。老潘泡完腳,剛跟上鞋走到裏屋去穿襪,六歲的播建軍就忍不住喝起那洗腳水來,那味道有點像熬白菜湯的味道。接著老大潘建設和老二潘建國都搶著喝起來,三個孩子把一盆洗腳水喝了個精光。六歲的潘建軍喝完了還像個小狗似的趴在地上去舔,因為那磚地不平,有坑,坑窩裏殘留著濺出來的水漬。

老潘穿好襪子從裏屋出來一看呆了,三個孩子趕緊從地上爬起來,膽怯地望著老潘,怕老潘打他們。老潘沒有說話,走出屋去,在門口一棵已經吃得沒有一片樹葉的楊樹下,他靠在那裏哭了。老潘覺得孩子們太可憐了。那天夜裏老潘下了決心無論如何要給孩子們弄點黃豆來吃。

第二天老播就到倉庫去,叫倉庫主任打開一麻袋黃豆,把那珍珠粒似的黃豆抓在手裏摩擎來摩掌去。餓的眼窩深凹的倉庫主任老孫趕緊關上倉庫門,眼巴巴望著老潘抓弄黃豆,他隻待老潘一開口,就想和老潘兩個人悄悄一人裝一小信封黃豆回家去。一麻袋豆兒,少這麼一點是誰也看不出來的。老潘抓弄著黃豆,足足抓了有一個世紀那麼長,最後捏出兩粒來,給了老孫一粒, 自己含了一粒,說:“咱們倆嚐點味道吧。剩下的不能動。這是國家的糧食,咱們倆都是黨員,別犯這個錯誤。”倉庫主任老孫如夢初醒,蠟黃瘦的臉上竟漲起一層紅暈,仿佛已經走到了懸崖邊又被老潘拉了回來。老孫說:“對!對!不能動!”悄悄把那兩隻小信封團在手裏,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