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回失敗的第三者(2 / 3)

他們還都很喜歡下跳棋。

雜院裏的孩子們都喜歡下跳棋,常常舉行不規則的跳棋比賽。女孩兒和女孩兒比,男孩兒和男孩兒比。女孩兒裏她總是冠軍,男孩兒裏他總是冠軍。於是他和她就有了兩個很和諧的綽號“跳棋王子”和“跳棋王後”。

王子和王後也得比賽。

她的子兒總是比他跳得快。她會靈巧地搭橋,會嚴密地堵路,也會機敏地借用他的子兒。他呢,總是那麼老老實實地任她搭橋,任她堵路,任她借自己的子兒。有時候她有個把子兒不小心落到了後麵拖了後腿,他也總會落下比她更多的子兒。她老是笑他“笨”,卻又得意著自己的聰明。嘲弄他的時候,她的眼睛微微斜睨著,嘴角微微上翹著,模樣十分可愛。

他喜歡她這個樣子。

他們就這樣在棋子兒的跳躍中上完了小學,考上了初中。那時候,他還不覺得她和自己的將來會有什麼不同,總想著日子就會這麼一天一天簡單地過下去,永遠也不會停息,永遠也不會被風吹起波瀾。

一天下午,他們做完作業,剛剛碼好棋子兒,院子外麵忽然一陣喧囂。一群人擔著一副擔架走進院子裏。擔架上麵靜靜地躺著一個身材修長的人,——是她的父親。

她的父親車禍而亡。

那些日子,她沒日沒夜地哭。哭累了就呆呆地坐著,像一根竹子,一節節地瘦了下去。她的母親長年有病,弟弟還很弱小。一家人原本就是靠著父親過活的。可是,柱子倒了。柱子倒了這個家的磚磚瓦瓦就全落到了她的肩上。而她,才剛剛十四歲。

她哭,他遠遠地陪著她哭。他從小沒了母親,她的痛苦喚起了他深埋的辛酸和感傷。她不哭的時候,他就遠遠地看著她,不知道該怎麼去安慰她。

那幾天,她長大了許多。

終於有一天,她告訴他:她不上學了,她要去街道的工廠上班。

“可是,你年齡不夠……”他囁嚅道。

“沒關係,年齡可以虛報。我個子大,肯定過得了關。”她似乎很有經驗地說。

“那,咱們還能下棋嗎?”

“當然能。你放學了我下班了咱們就下。”她脆脆地說。他憨憨地笑了。

自那以後,他多了個心眼兒。家裏有了廢紙箱空酒瓶子空易拉罐什麼的,他都偷偷地拿出去換成錢自己留著。父親給的零花錢他再沒花過一分。過年的壓歲錢他找各種借口多存幾塊不上繳。放學的路上,他常常順手撿些破爛……一年下來,他居然也攢了一百多塊錢。當他把這疊凝聚著自己手溫的錢塞到她手裏時,她淚落如珠:“我怎麼可以要你的錢……”

“是我的錢你才可以要。這是咱們的錢。我沒有搶沒有偷,這錢是幹淨的……”他說。看著她把錢珍重地裝進貼身的小口袋裏,他第一次感覺到了身為男人的氣魄和愜懷。

他們也還下棋。不過一盤棋往往很難下到底。她要給母親熬藥,給全家做飯,給小弟洗手洗臉檢査作業,還要趁空兒洗衣服抹桌掃地……她的殘局常常就由別人代走了。有時候她忙完了,也會靜靜地站在一邊看他和別人下。若是察覺他走錯了路或是沒有看出應走的路,就會情不自禁地發話咱不走這個,咱走那個……”或是說咱這麼好的棋,都讓你的臭手給攪了。”聽著她的指撥,挨著她的嗔罵,望著她嬌豔的紅唇,品味著“咱”的幽深意趣,他的棋子兒越發走得落花流水。然而心底卻漾上一個個朦朧而美麗的夢來。夢的紛繁枝杈和婉轉啼鳴搖曳著他日日不得安寧。

他渴望著日子就這麼一天天甘美地過下去,永遠也不會停息,永遠也不會被風吹起波瀾。縱使有波瀾,波瀾的漣漪也會親密地圈著她和他。

一年暑假,他去姑媽家住了兩個月。回家那天,他驚奇地看見院子門口停著一輛大卡車,上麵裝的全是他家的家具。他驚懼地詢問父親:這是幹什麼?父親笑著告訴他,他們要搬到另一個街區去住新樓了,讓他這就跟車走。

他像個傻子一樣癡癡地立在家門口——他要離開她了!他的心忽然感到一陣車裂般的痛楚。

他找出棋盤跑到了她家。她正在廚房做菜。菜已經糊了,可她卻拿著鏟子,愣愣地忘了翻攪。看見他進來,她的淚水如泉而溢。

“送給你,留個紀念吧。”他說,一邊頑強地抑止著自己的眼淚。然而手卻止不住地顫抖著,玻璃彈珠在棋盤裏嘩嘩作響。

她掀開棋盤蓋,把彈珠一顆顆取出來,然後把棋盤合上還給他,含淚笑道以後,我們還下。”

他點點頭,在她的目光中,小心地摟著空棋盤上了車。

以後,他常常以看望雜院裏的朋友為借口跑來看她。她有時也去他家坐一會兒。她說她的工廠,他說他的功課。兩人的話似乎越來越少。沒話的時候,他就望著她笑,把她的臉望得紅紅的。她就會提議下棋。可是不是她沒拿棋子兒,就是他沒拿棋盤。想像了千百遍的那盤棋,似乎總也沒有機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