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日子斷斷續續地過了兩年,直到父親為他娶了後母。
他的後母第一次碰見她就皮笑肉不笑地向她盤問了許多夾槍帶棒的話,嚇得她再也不敢登門。後母又對父親說瞧他這麼小就對勾扯女孩子這麼上心,讀書也讀不出個什麼出息,不如早早回家省兩個活錢少吃口閑飯多做個幫手。”父親懦懦地說讓他讀完高中吧。”
後母鬱鬱地答應了,臉色陰沉得像盆洗髒了的渾水。
高中畢業,他參加了高考。高考第二天,他中了暑。他被人送回家。醒來時,父親站在床邊對他說別念書了。”
“書,我還要再念。學費和生活費,我自己解決。”他對父親一字一字地說。
第三天,他背著行囊走出了門,開始打工。那個暑假,他賣過冰棍,做過家教,撿過破爛,給建築隊做過提泥搬磚的小工……最後一天,他背著冰棍箱無意識地遊走到以前住的雜院附近,看見她的弟弟在外麵玩兒,便塞給他一把冰棍。不一會兒,她從後麵趕了上來,塞給他一遝錢。他執意不要。她卻哭著說這錢是幹淨的,是咱們的錢。有我的,就有你的。當年我怎麼花,今年也要你怎麼花……”她又從口袋裏取出一個用新毛線網結的精巧的小飾物,裏麵含著一枚玻璃彈珠,“這是吉祥珠,我學著做的,能給人帶來好運氣。我五天結一個,到明年高考時就能結六十個,剛好把咱們的棋子兒結完。這麼多吉祥珠保佑你,你一定會考上大學的!”
他點點頭,回到學校,把吉祥珠放進棋盤裏,夜夜摟著棋盤人夢。
果然,她每隔五天就來給他送一顆吉祥珠,還有油餅、鮮菜和多多少少的一些錢,有時也有讓他臉紅的新內衣。同學們問她是誰,他說是他表妹。日子久了,誰都知道他有個俊秀文靜的高個子表妹。
空棋盤很快被五彩繽紛的吉祥珠填滿了。他也考上了名牌大學。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他找到她,兩人淚笑相和,舉杯相賀。她笑道這吉祥珠真的挺吉祥的,是嗎?”
“不,你才是我真正的吉祥珠。”他第一次捉住她的手,輕輕地說,“再等我四年,我回來娶你。”
他帶著那個裝滿吉祥珠的棋盤上了火車,從北疆到南國去讀大學。因為旅費的關係,他四年中沒有回來。他們隻是一封封地寫著信,重複著滾燙的夢想和諾言。
第四年仲夏,他終於回到了小城。到家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訴父親他要去找她。後母冷笑道去找她幹嗎?她還會等著你?早兩年就聽說她媽得了重病沒錢醫治,有個有錢人要花大價錢娶她,這會兒她隻怕連孩子都有了!”
他不以為然地一陣風跑下樓。她在信中提到過這件事,也做過相當圓滿的解釋。況且還有那些五彩繽紛的吉祥珠,有那些滾燙的夢想和諾言,他怎麼會信後母的鬼話?
他輕手輕腳地走進那個雜院。正午時分,大院裏的人們正午睡,都靜悄悄的。他一眼就看見她坐在樹蔭底下背朝著他正在逗一個小孩子。她一拍手,小孩子便喊道:“媽——”她便咯咯地笑起來,然後再一拍手,小孩子又喊一聲:“媽——”她便又激起一陣開心的大笑。
她騙了他,她怎麼可以騙他?
他感到自己渾身的血液都快速地冷卻了下去。
可是她為什麼不可以騙他?空空的承諾不等於實際的外援,她不想讓他拋棄學業從千裏之外趕回來和她一起麵對這種她和他都束手無策的現實,就隻好——騙他。
回到家,他把那些吉祥珠取出來,裝進一個小盒子裏,給她寄了回去,隻留下了那個空棋盤。當天夜裏,他便帶著空棋盤又踏上了南下的列車,回到了母校。
後來,他讀完了碩士、博士,當上了教授,也結了婚,有了孩子。他漸漸地淡忘了那個空棋盤,以為日子就會這麼一天天淡而無奇地過下去。
一天,老家來了電報:父親病逝。他攜妻小回家奔喪。吊唁的人流中,忽然出現了她。他走上前,四目相對,竟然無話可說。
“你的孩子,該上一年級了吧?”許久,他艱難地問。
她驚詫地望著他我還沒有結婚呢……”
“可是,那年夏天我去找你,看見有個孩子在叫你……”
她茫然地回想著……“叫我‘媽’,是嗎?”她似哭似笑,然而終於還是流了淚,“那是我弟弟的兒子。他那時正學話,還不會叫‘姑媽’,隻會喊‘媽’。”
他石雕般怔在那兒。
童年的棋盤上,他大方地借給了她無數的子兒;青春的棋盤上,她借給了他無數的勇氣和希望;可是成年的棋盤上,他卻把她孤伶伶地落在了那兒。
在棋盤上錯的再深,還可以悔棋,還可以再擺一盤,再重塑一次可能理想的開始和結局。可是在生活中呢?無數的路,無數的故事,無數的情節,在一張隻有想像的空棋盤上,都不過是一張無用的白紙。就像他們那些曾有的掙紮在沉默的命運麵前,似乎都不過是一種徒勞的舞蹈。
沉默的空棋盤,無話可說,無路可走。
棋子兒呢?
下棋的人呢?
從此,她再也沒有下過跳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