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知道。
他們不過是一對俗男俗女。
到了單位,櫻子跳下車,男人把手提包遞給她如果說我有過一次豔遇的話,那就是你。”
櫻子笑著做了個鬼臉。
櫻子依然沒找對象,依然和母親油嘴貧舌,依然愛在冬天吃雪糕,下雪的時候尤其能吃。她吃雪糕時總是一點一點地吞飲著,專心得像個沒心沒肺的小孩子。“包裝挺好看,可內容卻不實在。雖然有點兒涼,其實還有點兒甜,吃時口感也挺好,吃完了煙消雲散。若要不吃,卻難忍耐。”櫻子這樣闡釋對愛情的感覺。
為了加強縣裏的精神文明建設,宣傳部決定在本地樹立一批反映精神文明建設成果的典型人物。我被派往金牛鄉去采訪一對恩愛無比的夫妻。據說自從那位可憐的丈夫因車禍致殘之後,他的妻子無微不至地照顧了他十五年。這十五年裏她像一個洋芋疙瘩一樣平凡普通,但是此時她卻應運而出,被人們像刨一個特大號的紅薯一樣刨了出來。
我坐著公共汽車到了金牛鄉政府,找到了主抓宣傳的副書記,請他為我找輛車。他跑了半天,終於給我找來了一輛深棕色的“城市獵人”吉普。司機是個很精幹的小夥子,黑色皮茄克,大紅毛衣,兩道劍眉,青黑的頭發。
“大學生,好好開車,仔細著點兒。”副書記說。
“把心放到肚裏吧,我什麼時候出過差錯!”司機笑道,穩穩地啟動了車。
“師傅貴姓?”
“姓田,免貴。”
“田免貴?”我沒聽清。
他笑起來:“我應當說免貴姓田是吧?不過你叫田免貴也可以。”
我也悟過來,有點不好意思,便不再說話。金牛鄉的轄區多半都在山裏,我要去的那個村子離鄉政府有八十多裏路,屬於深山區,前些時剛下過大雨,原來的路段衝毀了不少,隻好繞路,這一繞又繞出了四十多裏。不過我一點也不覺得厭倦。深秋的太行如一架巨大的彩屏,色澤豔麗,熱烈繽紛。車子在明媚的陽光下靜靜地行駛著,讓人覺得一輩子都不要走出才好。
“這山景挺美,是吧?”田說。
“是的。不過你常來,大約也看煩了吧?”“真正的風景是看不煩的。‘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其實太行山也是如此。”
我微微一驚。印象裏的司機都是簡單粗糙世故而聰明的。在鄉鎮裏開車的司機則大多都缺乏修養。若不是心裏有些什麼是絕對不會像他這般出語如珠卻又渾然天成的。大學生——我想起了副書記喊他的綽號。
“喂,田免貴。”我笑道,“他們幹嗎叫你大學生?”
“因為我上過大學。”
“電大?自大?還是黨校?”
“是通過正式高考考上的。”他說,“我上的是鄭州大學。”
我又是一驚。鄭州大學也算是省裏數得著的高校。可一名堂堂鄭大畢業生怎麼會來到這個地方當司機?
“你是哪一年畢業的?”
“審訊嗎?”他笑道,“我沒畢業就被開除了。”車轉過一道彎,進人了山體的背麵。光線頓時暗下來。你為什麼被開除了?是因為青春意氣還是因為少年的狂傲?是因為戀愛的越軌還是因為不馴的犯規?我很想問問他,但我終於沒有開口。我已經觸到了他的傷痛,那也許是他自己都不願揭開也不忍注視的傷痛,怎麼會在一雙陌生的眼睛麵前展示和暴露?
他果然沒有再說話。
峰回路轉。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們終於抵達了那個小村。
小村隻有十來戶人家。那對夫婦住在一幢兩層石屋裏。我們走進小院就看見那位癱瘓的丈夫正坐在院裏的一張破木床上曬太陽。他麵色黧黑,圍著一條舊花被,顯得十分蒼老和虛弱。他很激動地向我們打著招呼,從屋裏喚出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子為我們搬凳倒水。田介紹說我是記者,他顯然弄不明白記者是幹什麼的,但仍舊很高.興。
我們正說著話,一個女人和一個漢子各背著一捆柴火走進來。漢子先放下柴,又幫女人放下來,一邊拍著身上的土一邊笑道喲,來客了!”
“我說今晨喜鵲叫,可不是來客了!”女人也笑道,“她伯,是哪兒來的客?”
“縣裏來的。”
“那可是稀客!”女人爽言爽語,“同誌您可別笑話俺們山裏人粗魯,俺這村兒的小孩子十有八九都沒見過城裏人,你看你們的大電車邊圍了多少人!”
我和田站起來,果然望見停在村外的吉普車邊圍了一圈小孩子,他們嘰嘰喳喳地不知議論些什麼,卻都不敢動手。
“你在這兒采訪,我去陪他們玩個稀罕。”田說。女人忙從屋裏趕出來同誌,你想吃啥飯,過會兒讓她爸去前村兒的店裏買。”
她伯?她爸?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招夫養夫?
我的腦海劃過一串串問號,一瞬間竟然愣在了那裏。田也停住了腳步。我們飛快地對視了一眼。田隨即笑道別去買了,就家常飯啥都行。”“姑娘,你哩?”
“我也一樣。”
“你們倆可真隨和,像兩口子呢。”女人笑道。田壞壞地做了個鬼臉。我的臉紅了。這個被學校開除的肄業人居然沾上了本小姐的光,啊呸!
“大嫂,我來這兒主要是想寫寫您和您這個家。”我措詞謹慎,“你熬這麼些年挺不容易的,縣裏領導都知道了你的事兒,提名要宣傳表揚你呢。”
“這可使不得。”女人把我拉到院外,“實話告訴你,我一個女人沒這麼大本事養活個半死男人,要離婚卻也狠不下心,幸虧有了孩子她爸。他也是個苦命人,家底窮,一直娶不上個媳婦。到這個家後,耕田種地賣山貨,又和俺生了個女孩,實心實意地和俺過起了日子。她伯對他也夠厚道,他對她伯也沒起過壞心。俺家四口人就這麼挪活過來了。山裏人規矩少,沒人笑話。說到外頭可擺不上桌麵,讓那些知書達理的縣裏人知道,還不笑掉大牙?”
陽光下,我平靜地望著她粗糙而不乏生氣的臉,專注地傾聽著她喃喃的絮說。忽然有一種非常純淨的尊敬和感動從心中湧起。我並不覺得她的生活多麼汙濁,多麼有違禮教。最起碼她很真實,很善良,很有自己的原則。她不虛偽。他們能這麼安安恬恬地在這個小村裏生活下去,也許應當是一種幸福。縣裏人有什麼資格笑話她?我們的心能比他們幹淨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