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的采訪到此夭折。
走出村,田正和一群小孩子們在車上瘋玩。他咯咯地笑著,像個孩子。我忽然發現他的額頭特別光潔,光潔得也像一個孩子。
他一句話也沒問。和那些孩子告別後,我們默默地上了路。
“我們鄉裏報的情況不準,害得你白跑一趟,挺失望的吧?”
“你是不是白跑一趟?你失望不失望?”
“我無所謂,白跑的路多了。對司機來說,跑路就是工作。何況我也挺愛看沿路的山景。”“其實我也無所謂。對我們來說采而不遇采而不寫或寫而不發的情況也多著呢。這世上原本就沒有始終圓滿的事情——何況,我也挺愛看沿路的山景。”
他嘴角一翹,微微地笑了:“你說人多麼奇怪,如果我不知道這個女人在招夫養夫,那我一定會非常同情這個女人和這個男人。為他們感到無奈和辛酸。可一旦知道有另外一個男人,卻反而感到非常安心非常欣慰。你是宣傳部領導,說說我是不是有愚昧思想的殘餘?”
“有點兒。”我說,“其實我也是這麼想的。人有時得把事情和道理分開講。”
“你在部裏工作得肯定不得意。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你這麼直率,怎麼能不遭暗算?”
“按這個邏輯,你遭的暗算會更多。”
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你說的真對。我在學校時就是因為遭暗算才被開除的。”他刹住車,點上一支煙,“這山道太危險,我不能邊講邊開車。”“那就別講了。”
“不,我今天特別想講,我從來沒對人講過。”我默默地盯著方向盤。
“其實我上大學後一直都很順利,功課好,人緣好,還是學生會幹部。你知道,學生會幹部是很吃香的,不但有各種便利條件,將來分配時也最有資格留校,所以學生會幹部之間明爭暗鬥得很激烈。我在學生會幹部中隻有一個朋友,我常叫他阿鐵,也就是鐵哥兒們的意思。我們在校外租了一間房子共住,我所有的鑰匙他都拿著。我有一個嗜好,喜歡玩電腦,和拿機房鑰匙的老師關係也挺好的,所以常拿來鑰匙溜到機房玩。阿鐵也常跟著我去。有時我沒時間去,就讓他拿鑰匙自己去。事情就那麼突然發生了:一天上午,我正在上課,校裏的保安人員突然把我傳出來,說我偷了一台電腦。當時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恢複清醒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阿鐵暗算了我!我頓時冷得渾身發抖。果然,我看見他走進了治安室——他是以舉報人的名義走進來的。
“對質的時候,我潰不成軍。一個最親近的人想要害你,真是舉手之勞。我這時才相信了一句俗話:要吃豬肉先把豬喂飽,要想害人先要對他好。”他神經質地笑了笑,用拳頭砸了砸腦袋,又發動了車,“就這麼著,我回來了。走了走後門,才來到這裏開車。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倒黴?”
“有點兒吧。也不算特倒黴。這世上倒黴的人多了,誰沒有倒過黴?”我說。心裏卻想:他實在是夠倒黴的。
“從那以後,除了爹娘,我誰都不信了。”那你還對我講這些?我真想問他一句。可不知為什麼沒問出來。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麼,笑道:“當然也有相信別人的時候,不過那種信任都是相對的。比如你,比如此刻。”
車轉過一個彎,緩緩地沿著路邊停下來。
“車壞了。”他說,“離鄉政府還有六十裏。怎麼辦?”
“怎麼壞了?”
“說了你也不懂。”
“那怎麼說壞就壞了?”我狐疑地問。莫非“昨天就犯了一次毛病,今天原來不打算出車的,可又怕你以為我在推辭,又怕領導罵,隻好出車。誰知道怕什麼來什麼。”他看了我一眼,“別那麼看我,我沒有故意留一個女孩露宿山中的浪漫。我女朋友是在鄉中教書的老師,叫劉麗。不信你回去打聽打聽。”
我掉轉目光。這家夥!心卻真的踏實了許多。“這車沒工具是不可能修好的。”他倒在車座裏。
“附近有沒有村子?”
“最近的村也有二十裏。再說村裏根本不會有工具。”
“走路去鄉裏要多長時間?”
“六個小時,小姐。中午不吃飯還有力氣走那麼遠的路?”他笑道,“其實有一個法子可以試試,半夜時分這條路上常有跨省偷運煤炭的卡車。遇見一輛就有救。”
我點點頭:“聽你的。”
山裏的夜色似乎降臨得特別快。不知不覺中,天已經全黑了。他放出了一點汽油,點燃了一堆篝火,我們依地而坐。
“山裏的星星可真亮。”我讚歎道,“看著這樣的星星,好像就能感覺到人生的幸福。”
“亮得像那些山裏孩子的眼睛。”他也說。我們都笑了,都有點兒不好意思。剛才的話使我們像兩個詩人。他身上未脫盡的學生氣忽然讓我覺得很親切。
隱隱地似乎傳來一聲野獸的叫聲,我一驚。“不要緊的,這片山的野獸早就不敢出頭了。,,他說。
“常有人打獵?”
“那可不是?早些時我這輛‘城市獵人’真沒少接那些城裏的人去打獵。端著個XX槍,什麼都打,就差沒打他們自個兒。”
我忍不住笑了。他罵人的神態很逗。他也笑了:“我說錯了?”
“沒錯。你這輛‘城市獵人’不接城市獵人還接誰?”
“我就是想不明白,都是獵人了,哪還有獵物?”
“獵人們就是彼此的獵物。你獵他的金錢,他獵你的美色;你獵他的權勢,他獵你的地位;你獵群眾威望,他獵升職資本;你獵政治後台,他獵受賄渠道。比如我,報社獵我的稿子,我獵報社的稿費。再比如你,你獵阿鐵的友誼,阿鐵獵你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