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守純粹(四則)(2 / 2)

這些女人在舞台上入境時簡直是一個個精靈。她們在我的心室間來回穿行,有時打開一扇窗子,有時啟開一扇門,有時漾來一波春水,有時燃起一籠火焰……我無法闡釋淸楚內心的感覺。但我相信:即使我知道她們是世上最狠毒的女巫,但是當她們用舞姿來誘惑我時,我也會義無返顧地跟她們去。她們是那麼神秘地緊握住我的心,讓我沒有理由不堅信:她們天使般的舞蹈所擁有的去向和歸宿決不會與欺騙、醜惡和黑暗有絲毫牽連。偶爾看到她們踩著平凡的步伐謝幕、接受采訪和擁抱鮮花時,我在心中就不無失落和遺憾地想:作為生活在天堂和塵世之中的不凡的凡人,她們走下舞台後的思想又是怎樣的呢?

我曾看過一個五分鍾的電視紀錄片,介紹的是一位極年輕卻頗有成就的女舞蹈家。鏡頭沒有顯示出熱烈的舞台、絢麗的衣衫、美豔的舞姿和一摞摞燙金的獎狀證書,隻有樸素的練功房的場景和她從小到大的照片。話外音是她自己娓娓的道白:“有許多記者問我:你經曆了那麼多艱苦的努力,現在終於成功了。在掌聲和鮮花麵前,回顧過去的路,你有什麼感受?我無以作答。這個問題似乎是讓我詢問我自己:你跳舞到底是為了什麼?我不否認我很需要公眾的理解和承認,但我跳舞的目的真的不是為了這些。我不知道我該怎樣說才能讓他們明白:跳舞已經成為我唯一的心靈傾訴方式,我不能把她放在身體之外的任何地方而隻能把她融於內心,她已和血液一樣流動在我的脈管中。有了她,我才有了鮮活的生機;有了她,我的生命才不寂寞。我隻是外在地表現了她的一部分,她卻從內部塑造了一個全新的我。”看到這兒,我忽然想起楊麗萍在春節那天對找到排練廳的記者所說的那句平淡的話:“除了跳舞,我找不到什麼可做的事兒。”

獨舞的女人不寂寞。然而正是這不寂寞,又必然使她寂寞。

女油畫家雷雙在畫筆和色彩的影跡中安恬地諦聽著自己的心跳。她說任何人任何事都可能使我失望。而在這裏,我投入多少就得到多少,與世俗的成敗無關,它幾乎就是我的一種生活方式。隻有藝術,永不背棄我……隻要我內心的東西得到了一種表達,那就獲得了一種拯救。”為了這種精神的洗禮和心靈的拯救,她在畫室裏倔強地堅守著。纖筆揮虹,七彩織絹,她舞出了自己的光華和極致。

藝術是人類文明的精華。在所有藝術型的人們中,最令我牽腸掛肚驚魂動魄的作品總是出自於女人。我總是覺得:女人要擺脫因深遠的曆史淵源而形成的脆弱、膚淺和虛榮的天性是十分困難的。她們往往注重外在的修飾而無意於內在價值的探求。盡管隨著文明的普及和進步,女性在自由、獨立、人性解放等一些最基本的方麵獲得了幅度頗大的可貴的提高,但要讓她們把纖柔的手直接伸向自己的內心,卻是一個難度係數極大的飛躍。在這種艱難的飛翔中,每個女人都在寂寞地獨舞,即使她們處在同一個舞台,也絕不會像《天鵝湖》中的四隻小天鵝那樣踏著歡快愉悅的節拍,而是宛若碧池荷花一般,以千種情態萬種風姿亭亭玉立於足下的清波微浪中,卓爾不群,衣袂飄飄,隻有淡淡輕風在其間拂送,傳達著彼此深深的默契和交流。

這是她們的幸福,也是她們的悲哀。現在,人們的腳步越來越匆忙,時間越來越緊張,眼睛看到的東西越來越繁華,心裏謀慮的事情越來越具體,已經很少有人願意為“精神”這個實而又實虛而又虛的名詞去靜心思量了。觀眾席越來越空曠,舞蹈者們隻有互相欣賞。對她們來說,成功隻有兩種意義:一、實現更高層次的精神追求;二、作為一個個體生命,更充分地表達自己。

我喜歡讀詩,也常寫,但發表的很少。我曾設想把自己所有的詩按照日期連接起來就是一本隱秘的日記。每至深夜,我在台燈下讀著別人或自己的詩時,都會有一種無以言明的感動。那時,我感到自己的心正披著潔白的紗衣在月光下舞蹈,有著一種孤豔沉靜的美麗和一種刻骨銘心的憂傷。“在那塊神奇的場地裏,我們笨拙地跳舞,憂傷地歌唱。然而正是這種舞蹈和歌唱,完美地體現了人類有意識以來的最古老的儀式,表達了人類的良知和對共同命運的信念。”半個世紀前的聶魯達以他博大深沉的智慧給我的心情做了一個淳樸的注釋。我終於明白:無論是音樂、繪畫還是詩歌,其本質都是心靈的舞蹈。而舞蹈的女人讓長長的紅綢子飛動起來時,它已不再是一件簡單的道具,而是一條風雨飄搖的路。

女人在路上舞蹈。

路在女人手上舞蹈。

同為女人的我,是她們永遠的觀眾、同路人和伴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