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卡夫卡處之極端,一個人不必要如此驚慌失措地潰敗,一個人有足夠的理由強悍起來,像擎天巨柱一樣與世界分庭抗禮。我相信,這世上不乏可以乾坤倒轉的巨人,但我現在,更願意在沉默和悲傷的時候把自己想象成卡夫卡和他筆下的人物,畢竟沉默和悲傷的時候更多,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我們其敗連連。如果你麵臨擠壓,如果你常常對生活束手無策,如果你所有的事都超乎尋常地難以完成,如果你伸出兩隻手卻感到空空蕩蕩,你就可以真正地理解卡夫卡了。
——這感覺多半發生在你獨自麵對世界之後,比如我,三十歲之後開始體會到斷斷續續的無力和虛弱。
而這樣的文學大概也隻會發生在二十世紀及其以後,在一個盧梭痛恨的“文明世界”裏,人可能會極其強大,人更可能極端脆弱。
在我的閱讀經驗裏,如此緊張、錯亂的內心隻在霍桑和愛倫·坡的小說裏稍稍出現過。但我們得承認,霍桑和坡的小說裏世界作為龐然大物其實隻是一個淡遠的背景,而在卡夫卡的小說裏,世界幾乎成了主角,其實正是主角,它是人的最可怕的敵人,通常戰無不勝。至少在卡夫卡那裏是這樣。對卡夫卡來說,所有的道路都可能是一條絆腳的繩索,一不小心就會被放倒。在二十世紀之前,人和世界基本上還能以各自最自然的身份和諧相處。世界守著它的本真狀態,更接近大自然本身。它有無數謎,人也在盡力破解,但人與世界之間有的隻是從容、緩慢、優雅的互動。但到了二十世紀,科學和文明讓人類的行動有了加速度,開發和改變世界堪稱窮凶極惡。一個自然的世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越來越人為、人造化的世界,人類的意誌正在最大限度地投射進世界的鏡像中,世界成了無數個人的龐雜巨大的複合體。這其中似乎產生了一個吊詭的事實:當人類能夠充分地操控世界時,作為個體的人,反倒越發無力掌控自身的命運。
由此,是否可以繞口令似的得出如下結論:人類越強大,人就越渺小;因為更大的、全人類的意誌的集合體已經有能力主宰、扭曲和異化作為個體的意誌。在卡夫卡這裏我們看得十分清楚,他恐懼的並非是一個自然的世界,而是一個人造的世界。對他來說,所有的人共同設置了一個叫“世界”的堅硬的龐然大物,作為個體的人,生來就是孤獨的、脆弱的、無力的,像一個岌岌可危的蛋。
日本的村上春樹在以色列領取耶路撒冷文學獎時,在答謝辭中狡猾地表明了他在巴以問題中的立場,他說:“在一堵堅硬的高牆和一隻撞向它的蛋之間,我會永遠站在蛋這一邊。”他說這堵牆叫“體製”,作為個體的每一個人是那隻“蛋”。好了,我們完全可以繼續理解,世界正是那“高牆”,而這“牆”毫無疑問是由無數的“蛋”打造出來的。也就是說,其實是無數個蛋堆積成了高牆。蛋成了牆,作為個體的蛋依然隻能是蛋,如果它撞過去,結果可想而知。
也許卡夫卡處之極端,一個人不必要如此驚慌失措地潰敗,一個人有足夠的理由強悍起來,像擎天巨柱一樣與世界分庭抗禮。我相信,這世上不乏可以乾坤倒轉的巨人,但我現在,更願意在沉默和悲傷的時候把自己想象成卡夫卡和他筆下的人物,畢竟沉默和悲傷的時候更多,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我們其敗連連。如果你麵臨擠壓,如果你常常對生活束手無策,如果你所有的事都超乎尋常地難以完成,如果你伸出兩隻手卻感到空空蕩蕩,你就可以真正地理解卡夫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