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裏的凱末爾活動空間很小,過去時愛情隻有四十四天可供反芻,現在進行時的愛情則多年如一日,可以說道的實在不多。為了強調情欲之深刻,他隻能一次次地從小物件說起,說他因為相思和嫉妒導致的腹痛。紅燒肉我喜歡,每天三頓都上桌我肯定受不了;一兩次咬牙切齒的情欲表白我會感動,同義反複的羅列我就覺得是表演,如同一場急於證明愛情深刻而適得其反的浮泛的行為藝術。大愛不言固然不一定就對,但嘮裏嘮叨肯定招人煩,不是假就是別有懷抱,除非你是祥林嫂。
證明。就是這個詞。凱末爾先生的敘述在我看來就是在證明其愛之深之恒久之永世不渝,條分縷析,不厭其煩,每一個小故事都要從“我”說起。哦,這個自戀的男人,在他列舉愛之深重的很多時候,我都想打斷他:先生,別展示和欣賞自己的忠貞與悲壯了——你愛自己一定勝過愛芙頌。你把所有小東西分門別類地存放進博物館,為了祭奠麼?也許。我以為展示和證明“純真”的可能性更大,你一個人的“純真”。
四
好了,再說下去我可能會更不喜歡凱末爾先生的愛情。但是我明白喜歡這個小說的原因之一了,恰恰是對愛情的“證明”。這不僅是結構愛情的有效方式,還是結構小說的有效方式。也就是說,在帕慕克這裏,文學具有鮮明的數學特性,是可以拆解、拚裝、推理和證明的。在這部小說裏,如上所述,帕慕克展示了他的方法論。
如果將《黑書》、《雪》、《我的名字叫紅》和《純真博物館》放在一起琢磨,會發現這些長篇都可以拆解然後重新組裝——當然,所有小說都可以拆解,我想說的是,它們在形式上可供拆解的縫隙更大。長篇小說在帕慕克的手裏,不再像巴爾紮克、普魯斯特、卡夫卡、福克納那樣是一個渾然的整體,不再是環環緊密相扣的流動式,而是可以如此這般一段,如此那般又一段,然後按照相應的邏輯排列組合,相互之間的排異性降到了最低點。因為,他把小說中的世界和人物的必然性盡可能地降到了最低,把我們理解中的必然性轉化成了眾多可能的偶然性。在我的經驗裏,讀帕慕克的小說,我常常忘記去追索某條故事的邏輯,也很少去尋找某種水到渠成的命運感。我覺得這些我不需要。
小說在帕慕克手裏真正成了魔方,具備了無限的可能性。在這個意義上,把他看成一個後現代作家肯定沒有問題。但他又全然不是巴塞爾姆、托馬斯·品欽式的後現代作家,他的小說意蘊整體上呈現的卻是相當古典那一脈。你可以在每一段敘述後麵都看見普魯斯特精致、敏感和纖弱的影子。
在當下的世界文學裏,可能沒有哪個作家膽敢如此明目張膽地繼承普魯斯特的遺風。這是一個蝸牛都打算裝上四個輪子的時代,我們的閱讀慢不下來。我們要閃電般快速推進的情節,對信息量的胃口前所未有地強悍,誰會去讀普魯斯特的慢呢?誰又敢像普魯斯特那樣慢呢?現在的問題是,帕慕克敢,而我很喜歡讀。我相信還有很多人都像當年熱衷普魯斯特那樣熱衷帕慕克。原因?我想試著總結一下:
1.對一個我這樣的寫作者,帕慕克是一個“方法論式”的作家,可以清楚地看見一部小說的生產流程:帕慕克可以為文學祛魅;
2.帕慕克是一個風格鮮明的作家,逆潮流而動,在今天頑強地重申從容、優雅、細節和慢,召回了我們被現代社會強行解除掉的那一部分古典的文學想象;
3.土耳其、伊斯坦布爾古老的誘惑和帕慕克本人的現代感:亞歐分界線上的憂傷、徘徊和焦慮;
4.這是一個用數學的方式來做文學的天真而又乖張的作家;
5.這是值得信賴的好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