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真博物館》和帕慕克(2 / 3)

在小說裏我以為這是最為巨大的懸念,完全可以橫跨九年,它的張力之大,也完全可以繃上九年。也就是說,九年的大的邏輯框架已經搭建牢實,隻要細部的邏輯填充好,成立沒有問題。這個命懸一線的懸念,大概也隻有在那時候的土耳其才能成立,放在今天,見他的鬼,大概沒幾個男人扛得住,即便下半身可以精確地掌控,他也管不住自己的腹誹和頭腦裏的質疑:都這樣了,你究竟要為什麼守身如玉呢?他找不到那個勝過律法的強迫性的輿論。還可以再假設,如果芙頌不這麼持守,隔三差五給他點甜頭,我懷疑凱末爾先生的勁頭一點點就會全泄掉。他可能會過一天算一天,不去遙想那個美妙的完滿的終結的果實;也可能得到了反倒不在乎了,不過爾爾,他會比現在更迷茫。所以帕慕克必須堅忍和苛刻,必須比芙頌還要咬牙切齒,稍一鬆懈和仁慈,小說將到此為止。因此在這部小說裏,最辛苦的是作者,其次是芙頌,最輕鬆的是凱末爾,他隻要勒緊褲腰帶等就可以了。

這麼說,好像男人就是個隻好下半身的動物,當然不是。凱末爾有足可以供自己醉生夢死的愛情,盡管看得見卻摸不著——他望梅止渴,對這愛情的享受令人動容。我把性拉出來單說的時候,它已經不僅僅指涉下半身,而是與愛與身體不能分離的“在一起”的生活。

框架搭好意味著九年有了可操作性,但如何操作對小說仍然是一個巨大的考驗。帕慕克的策略是,給愛情提供物品清單。

用“清單”結構小說,這些年似乎流行了起來,很像當年的“辭典體”:從每一件東西、每一個相關的詞彙切入,花開數朵,先散點,再連綴,相輔相生,最後漫山碧透層林盡染,完整的故事群像出來了。此類寫法多半一詞一物一個相對獨立的小故事,寫作上的調度比較自由,最大的好處也許是可以掙脫時間的羈絆,故事不必順序、刻板地往下講。如果你能想象毫無起伏動蕩可言的九年時間之漫長,你就可以理解帕慕克為什麼必須打破順時針敘述——吃了上頓想下頓,那得把作家活活耗死。帕慕克拉出了一個愛情物品清單:一隻耳墜,一支口紅,一張用過的電影票,一個玩具小狗,一把牙刷,一個口杯,4213個煙頭,一把刀叉,一張過往船隻的照片,一幅電影海報或者劇照,一隻咖啡杯,等等等等。凡此種種,都與芙頌有關,被她的肌膚觸摸過,被她的眼光掃視過,乃至在某一個合宜的時間與她同時存在於這世界上過,都被打上了“芙頌記”。凱末爾先生認為,這些平凡的物品因為見證他的愛情而偉大,他要把它們存放在“純真博物館”了,他立誌保存跟芙頌有關的整個世界。作為作家的帕慕克,隻需要耐心地為他交代出清單上重要物品的來龍去脈即可,寫作在這九年裏轉而變得容易:完全不必擔心這九年裏無話可說,如果清單足夠長,物品足夠多,小說可以無限製地寫下去。

也因為這九年破除了時間秩序,清單說明的瑣碎和平常反而有了別樣的魅力。交錯縱橫,小轉折積累成大起伏,眾多個體的簡單成就了整體上的繁複和嘈雜,小說因此並不顯得寡淡和無所用心——帕慕克的冒險成功了。

然後,因為愛情。我想看看帕慕克怎麼寫愛情。

盡管帕慕克在小說裏負載了大量的曆史和現實信息,讓我們可以通過一個愛情故事通覽上世紀六十到八十年代的伊斯坦布爾乃至整個土耳其的曆史,以及兩性關係的演變,但顯然他此書的基礎建築是愛情。如果愛情寫不好,《純真博物館》於我的意義就是一本曆史資料彙編。現在把曆史、現實、信息和意義的外衣都剝掉,讓愛情赤裸裸地站出來——定有人要反對,文學的意義不恰恰在這些衣服上嗎?身體是文學,衣服同樣是文學,甚至是更重要的文學。這個觀點我完全讚同,但是反對無效。我就想看看這裏的愛情長什麼樣,既然此書以愛情名義而生。

實話實說,我的興奮少於厭倦。帕慕克過於細膩,過於用力,過於想在每一個可能的愛情細節上微言大義——平常的愛情,平常心也許最好,一隆重肯定壞事。但不隆重似乎又不可能,帕慕克的野心是要溢出愛情,那負載如此巨大,他必須寫出堪當大任的愛情來,他得讓愛情身強力壯。但在整個愛情骨黯不夠寬大的前提下,帕慕克隻能在血肉上下工夫:細節、細節再細節,細膩、細膩再細膩。然後我們在浩浩蕩蕩四十多萬字裏,看見了一個浮腫的小個子愛情。血肉之多,枝蔓之繁複,看了此處總覺得相似彼處;那斬不斷的相思,如影隨形的愛情幽靈,說多了我不得不認為是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