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納的遺產(2 / 2)

與此相關的當下文學又一怪現狀,是小而溫暖的精神撫摸式的文學盛行。事情不大,別激烈、別跌宕起伏,我們脆弱的神經受不了,我們要溫暖,要肯定,要指縫寬的陽光和微小的滿足與夢想,說話要寧靜祥和,把調子壓低,讓愛心看得見,把所有的棱角和尖銳的部分打磨圓潤,讓偶爾的一點觸碰也變成撫摸。所以敘述的野心不能太大,立意沒必要太高,要把炕寫暖,把孩子寫笑,把一朵花寫開放,把一根針寫得麵麵俱到,把一頓晚飯寫得簡單豐盛感人肺腑。一切都在和諧地按順時針走,如同順毛梳理馬鬃,整個世界在溫暖和安詳裏慢慢進人夢鄉。“小而溫暖的精神撫摸式文學”,被很多人理解為作家個人修為的一種境界。

當然,這也不失為一種好的安慰的文學,問題是,那些必須逆時針行走和正在逆時針行走的部分到哪裏去了?那些內心動蕩靈魂不安的部分到哪裏去了?那些尖銳的、有棱角的部分到哪裏去了?那些已經被撕裂和需要撕裂才能被看見的部分如何呈現?馬爾克斯說,好的文學是破壞性的。它必須呈現和發掘出與現有的生活異質的東西,它要補濟我們生活缺少的那一部分,所以它必須“破”,不“破”則無以“立”。文學的意義在於從根本上豐富和完滿我們的世界,在於不斷地提供異質性的審美、細節和思考,而不是簡單的順路理毛,不是跟在每一點小而溫暖的屁股後頭忙著劃對號打勾。

——而“福克納是一件危險的商品,是傳統大宅裏的一架釋放了的大炮”。他的破壞性,既是現實世界裏的,也是想象世界裏的,“他以所有的美國主題觸及了社會的基礎,從田園傳統和被剝奪了的伊甸園到勇敢和忍耐;從空間和逃離的問題到對自殺和失敗的渴望”。

我相信作家的格局有大小,也相信文學的境界有高低。我更願意信賴福克納。卡爾維諾問為什麼讀經典,因為經典經得住學而時習之,每有得焉。福克納即如此。所以,假如說當下的中國文學的確存有我杞人憂天的疑問,那麼,解決的途徑之一也許是:讀弗萊德裏克·R·卡爾的這部宏大的《福克納傳》,然後重讀福克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