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活在細節中(2 / 2)

翟岱海準確地抓住基層政治的要害,那就是“人情世故”,你必須在這個前提下實現“政治化”。老村長辛壽長,幾十年江山不倒,靠的就是這一手,他能八麵玲瓏所以步步蓮花。他不跟你說什麼隆重的政治學主張,那東西沒用,得像參禪一樣在人情世故中悟,悟熟了你就有了。《辛家灣》的好看,很大程度上也源於此,它提供了一卷政治與人情世故互為映象的清明上河圖。

既為煙火人世,那必定要有鮮活的細節和形象。這也是讓我傻眼的原因所在。曆史誰都可以說,隻要你翻上幾本教科書,記憶力不算太差,脈絡想必也能說得八九不離十。現在的問題是,你寫小說,此刻血肉比骨頭值錢,你必須用故事和細節說話。如何找到最為有效的細節,以便最真實地返至曆史的細部?此前我的回答是想象。隻能是想象。作為一個虛構的從業者,我一向把對想象力的肯定作為最重要的職業美德。但是在《辛家灣》中,你不得不承認想象力是有界限的,天馬行空無法確保你離真相越來越近。以我對“農業學大寨”和鄉村政治的閱讀,以及在現有材料的基礎上的可行性衍生與虛構,翟岱海提供的細節讓我吃驚,很多活生生的細節任你想破腦袋也於事無補。較之於《辛家灣》,我在其他曆史理論書中看到的“農業學大寨”隻能是風幹的標本,有理有據有節,但沒有血肉。

後來我才知道翟岱海親曆了那段曆史,當年他和他的主人公一樣是個年輕的公社書記,帶領幾個大隊鬥誌昂揚地革命加生產。他未必就是辛勝,但那些故事和細節,大多熱乎乎地從那些年的經曆裏繼承了下來。我照我的教科書理論揣測某個細節時,翟先生大手一揮像當年的領袖:沒問題,假不了。絕知此事要躬行,那些人生的紋理放大了就成為峰穀和丘壑,也隻有親曆者有此底氣。的確,如果你曾經跟隨時代跌宕輾轉過,曾經在現場彷徨呐喊過,如果你曾親手觸摸過石頭並感受到了它的火或者冰一樣的溫度,那麼,你在講述故事時就可以理直氣壯地把腰杆挺直,因為你從那裏來。所以《辛家灣》才能如此紮實和鮮活。曆史的大方向自有時間去把握,翟岱海要做的,就是經營出發膚血肉,讓它虎虎生風,隻要它走下去,一步一個腳印,留下的可能就是曆史的軌跡。

也許我們還應該就此往下再談一句,那就是最真實的曆史究竟在哪裏。說來是要話長,幾千年來都為此爭執不休,但麵對《辛家灣》,我真實的想法是:我更願意看這樣小說中的曆史,在細節中它們才是活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