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小說的幾個關鍵詞(3 / 3)

李浩繼續把難度落實到字句上。他力求語言複雜多義,讓語言本身就有不同的指向。這一點似乎契合了羅蘭·巴特原始意義上的語言的“零度”。改變一個人是困難的,改變一個人的指甲可能更困難,李浩連指甲上的難度也不放過。前段時間讀了他的中篇小說《如歸旅店的敘事》,語言文字的經營讓我吃驚。小說裏的語言繁複駁雜,字句之間的張力十足,粘粘連連拉拉扯扯,卻又意味深長妙趣橫生。作為小說語言,應當說是美不勝收的:

從一個黃昏開始。對於記憶中的如歸旅店來說,那個黃昏卻是唯一的講述途徑,要想到達我記憶中的如歸旅店,必須先到達那個黃昏。我父親從裏麵走出來,他站在街上,黃昏給他的身子抹了一大片的灰。這樣的灰同樣抹在對麵的牆壁上,樹葉在風中緩緩下落,如果風大些,這飄落的樹葉就會被卷起,從而使得黃昏和整個秋天都顯得更涼。我父親站在灰中,和那些經過的、同樣被大片的灰籠罩的過路人點著頭,此時,他的手上多了一把掃帚。這是我父親每天要幹的事。我父親一直在忙碌,他要幹的事很多。他掃走一些落葉,而更多的落葉在他掃過之後重新粘在他所掃過的那塊地上,直到,冬天來了,所有的樹葉全部落光。

那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黃昏。沒有故事的黃昏。在日本人來臨之前,我們的每一天,每一年的秋天的黃昏都是這樣度過,甚至,即使在日本人來了之後,我們仍然經曆了無數這樣的黃昏。可我總是記起它。除了那個黃昏,我率先想到的還有在我們如歸旅店門外的兩個生著厚厚的鏽的鈴鐺,它們在風中沉悶地自己敲響。是的,我總是先想起那些無關緊要的事。據說,它是我爺爺掛上去的,我父親總說將它們拿下來擦擦上麵的鏽,他說過不止一遍。這本來是一件舉手之勞的事,可是直到他死去,這項簡單的工作也沒有完成。繡就在那裏鏽著。在我父親死後的第七天,其中的一隻突然地掉了下來,摔在門口的青石板上。它碎了。碎了的鈴鐺已經不再是鈴鐺,它隻是一堆青綠色的繡。我,我的母親,我二哥,我們三個人都看到了那一堆鏽,我們也看到了搖搖欲墜的另一隻,但我們都沒有理它。剩下的一隻,可有可無地響著。

那個黃昏在我的記憶裏有著很深的根,有著碩大的樹冠,有著源源不斷的落葉。悲和涼就從那些落葉中傳達過來。包含著衰敗。其實,如歸旅店的衰敗早於那個黃昏,隻是,我父親仔細的掩蓋著它,可它,還是一點一點顯露了出來。

衰敗。這是我父親生前多麼懼怕的一詞啊。

漂亮文字的征引是快意的。它們之間的張力巨大,以至於從中間腰斬我下不了手,隻好一下子引了七百多字。在這幾段文字中,很容易發現語言自身之美。字句之間相互扯動的張力,從一個意象過渡到另一個意象,從一個細節轉換到另一個細節,從具象到抽象,從故事到意蘊,騰挪跌宕,視野之宏闊,交融之和諧,在當下急功近利和平庸簡陋的小說語言中,這樣的敘述當得起驚豔二字。

有一次和一個朋友聊天,他認為李浩的小說缺少靈氣,有點板,我笑笑,實在不敢苟同。即使李浩的小說什麼都缺,也不會缺靈氣。不惟是小說整體上李浩有所思考和實踐,保有一種大的靈性,即使在具體而微的字詞處理上,也頗能見出機抒獨出的靈性。他把靈氣帶進了小說的各個角落。《如歸旅店的敘事》這段引文可見一斑。

拉拉雜雜說了這麼多,不為正名,更不是唱讚歌,而是和李浩做一次書麵的交流,梳理一下對他小說的理解,以及我對小說的一些看法。李浩的小說中有很多地方需要我補取和學習,他的問題,至少在我看來是問題的地方,也是我需要警醒的。

還有更多的問題,比如,如何解決一個人麵對世界的方式;作品如何與這個時代形成一個更好的對話關係等,期能在以後與李浩的交流中更加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