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三大師搬出來,並不意味著李浩是踩著他們的影子走路,而是想從他小說裏尋找一點蛛絲馬跡,弄清楚其創作的來龍去脈。在寫作的鏈條上,誰也無法拒絕對前輩遺產的繼承,而對何種遺產有所偏愛,常常能說明問題。對李浩來說,繼承三大師也是整合與化用的過程,他努力在寫作中汲取諸位的營養,形成一種貼著李浩商標的小說風格。他做得很好,這也是我真正關心的。
二
以我個人的趣味,我更喜歡像《那支長槍》、《閃亮的瓦片》、《碎玻璃》、《如歸旅店的敘事》這一類的小說,還有《拿出你的證明來》、《貯藏機器的房子》、《我們的合唱》等。這類作品在李浩的小說中,從量上看,可能是主導,但從李浩現在的興趣所在來看,他可能更願意繼續像《三個國王和各自的國土》、《月球旅行計劃》等小說。也就是說,我希望李浩的小說裏能夠同時出現魯爾福、卡爾維諾和格拉斯的氣味。三者同在,我以為足以成就十分優秀的小說,既有沉實的內容,又有飛揚的意趣;既有形而下的落實的敘述,又有足夠的形而上騰飛的力量,《那支長槍》、《碎玻璃》、《如歸旅店的敘事》等,堪稱這方麵的典範。
李浩具備了高超的落實細節的能力,他有足夠的耐心和定力將小說沉下來,把故事講好。同樣,因為落實細節的能力,他能夠把感覺貫注到每一個文字的神經末梢,讓每一句話都服從他的意誌。所以,在《那支長槍》等小說裏,小說是沉重的、實在的,透出滄桑憂患之感。同時,小說整體上又透露出超越故事和日常的意蘊,就像各種看得見的根莖枝葉果放在一起煎煮,最終熬出了治病的藥湯。小說寫作大約也同此道理。《閃亮的瓦片》一直在寫瓦,最後升騰在小說之上的卻是仇恨和人性的扭曲,偶然造成的無法收拾的惡性循環,輕和重之間的轉化呈現出了荒誕和悲哀。《如歸旅店的敘事》中,“父親”終其一生維持著一個小客棧,執拗的理想讓他早就超越日常的邏輯,這是他的悲哀,也是他的幸福,一生能有堅定不移的向往和追求,實在是值得在瞑目之前欣慰的。
這就是李浩小說的飛揚。在沉實之後,在落實的情節和細節之後。所有的故事都在生活的邏輯裏走,但走著走著就超越了日常,越走越高,越走越“虛”,小說停住腳,意蘊飛起來。作家對人性、生活、形而上的思索,順利地熬出了高效的藥湯。在沉實和飛揚之間,毫無疑問李浩最終追求的是飛揚,但他深知飛揚的前提是沉實,所以他從來都是謹慎地選擇根莖枝葉和花果,認真煎熬,他把這視為一個小說家的本分,它是對作家的藝術上的考驗。這個過程是審美至上的。即使發言,也是以審美的形式說話。而小說之後的意蘊,則是驗證一個作家的思想力度和麵對這個世界的能力。
《人民文學》在刊發李浩小說的編者話中說,他有精確的技術,還有狠忍陰騭的力量。這算是對他“沉實”的表揚。陶泰忠在給李浩的小說集《誰生來是刺客》的序中則寫道:“李浩的筆墨毫不吝嗇地逼近了罪與罰、生的艱難與死的艱難;力求透過一個個人物的具體生存狀態、一個個人物的基本情感在病態下的極端表現提出對生存意義的質詢,從而使其小說在具象的寫實中走向形而上的抽象,克服虛擬的、醉態般的輕,克服失重,讓腳踏在地上。”這大約是對他“飛揚”的肯定。
三
說到寫作,李浩就把“難度”這個詞掛在嘴上。他說,一個真正的作家就要不斷地給自己的寫作製造難度。這個詞有點抽象,在我的理解裏,它介於“超越”和“實驗”之間。製造難度的目的當然是為了超越,但“超越”好像是對作家創作的質檢用語,多少有點階段性的蓋棺論定的意思;而“難度”則是給自己製造困難,讓你不能繼續過和此前一樣舒坦的好日子,像登山,昨天是一步一個台階,今天就得兩個,昨天你爬石階上山,今天就必須找一條野路爬上去。說這個詞接近“實驗”,似乎有點太形式化了,這難度不僅在形式上要有所作為,於內裏,也要形成“災變”,哪怕一個句子內涵的擴大,一個字歧義的增加,都是“難度”。
李浩喜歡給自己製造難度。從我們習以為常的小說路數中一個人遊離開去,即為宏觀的表現之一。他希望能夠找到另外一條通往好小說的路,而且野心勃勃地打算克服這些難度。像《黑森林》和《月球旅行計劃》這樣的小說,他清楚地知道讀者稀少,發表也存在困難,但還是雄赳赳氣昂昂地繼續往前衝。我常開玩笑,說他要做小說開路的烈士。他說挺好,不真刀真槍地試一把,不甘心。他覺得他正在克服的難度是有意義和價值的。看多了躺在祖產上曬太陽的文學小地主和批量生產的小說車間主任,以及形形色色隻說不練的文學二道販子,李浩的這種手握長矛鬧革命的勁頭讓我感佩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