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格麗特·德·默爾和她的《滅頂》(2 / 2)

姐妹倆的故事的確是開了頭就刹不住車,死者長已矣,糾結都留給了活下來的人。阿曼達悲傷、愧疚、不安,所有情感都很真誠,她贖罪一般代替姐姐照料姐夫和孩子;但不可否認,她的確也成功地篡了位,成了她姐姐的丈夫的妻子,她在猶疑和糾結中用實踐和時間證明了:她可以成為另一個人。現在,她作為姐姐麗娣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逝水年華,有一天阿曼達不高興了,她重又開始糾結,為什麼要作為另外一個人活著?她不想成為替身,她想成為她自己。她阿曼達就是阿曼達,她不是麗娣。問題是,一個人能否真正成為自己?在我看來,正是從這個疑問起,《滅頂》開始攀向另外一個高度。

應該說,阿曼達成功了。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和姐夫離婚了,她的後半生基本上按照自己的意願在往下走;中年以後,她的確是作為一個獨立(孤獨br孤單)的女人出現在小說裏。在這一段缺少豐沛細節、略顯渙散的生活裏,她擺脫了姐姐的陰影;作為死者,麗娣逐漸被人遺忘,阿曼達成了父母唯一的女兒;所有人提到布洛維爾家時,隻會說布洛維爾家的女兒阿曼達,而不會說,布洛維爾家的小女兒阿曼達。她用孤獨、兒女的離開、親人的死亡證明了阿曼達就是阿曼達,阿曼達不是麗娣。

很好。小說到此結束也算得上相當圓滿,不過德·默爾又有了好想法,她在主體故事結束之後又寫了第五章,《聖歌》。顧名思義,這章必將有大抱負。果然,她把八十五歲的阿曼達安排在養老院裏,讓死去多年的麗娣的鬼魂飄過來,姐妹倆在一個甲子之後重新展開對話。這一章用的正是對話體。阿曼達在人間身心俱老,老是件好事,九九歸一,於是有了平常心;麗娣在另一個世界同樣是修煉,即便作為鬼魂,或者僅僅是妹妹在垂死的病床上的想象物,她也一直保持著姐姐式的寬闊和包容;所以,在這樣的心態和語境下,所有積怨定會化解,所有的疑問終會消弭,一切事物都會回到它們該在的地方去。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因為山本就是山,水本就是水。因此,照我的理解,在這額外的一章中,德·默爾勢必要將小說再推上一個境界。敢於畫蛇添足的不多,能夠添到好處的更少。名著中有《喧囂與騷動》,福克納在班吉、昆丁、和傑生三部分自述之後,又加了黑人女傭迪爾西部分,補濟了前三者限製性視角的照顧不到的內容;還有《日瓦戈醫生》,帕斯捷爾納克在第十六章《尾聲》之後,又附了第十七章,《尤裏·日瓦戈的詩作》,整整一章都是詩。兩部巨著被無數人證明,尾巴續得好,又讓小說向前邁了一大步,入了另一番境界。那麼,《聖歌》可能邁向的境界是什麼?

以我的粗淺理解,我希望德·默爾能在這一章裏語重心長地告訴我們:阿曼達曆盡滄桑之後,在最原初的意義上雲淡風輕地說:“我就是阿曼達。”在飽受“我能否成為別人”、“我能否成為自己”的遞進性糾結之後,人生垂暮,上帝的歸上帝,愷撒的歸愷撒,“我就是自己”。這是人生的認識論上的大圓滿。我希望看到這一點。但是,請原諒我的一廂情願,在對談中,當我提及這個想法,德·默爾女士不這麼看。她認為現在的狀況最為科學,她堅持通過《聖歌》來實現歸於生活的平淡化。她決意通過這一章提供回憶和日常生活,姐妹倆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像養老院裏隨便兩個坐在牆根下曬太陽的老太太,想到哪說到哪,說她們共同的過去、共同的父母弟弟、共同的丈夫,以及生與死的個人化的經驗。德·默爾是學音樂的,也許,交響曲到了這個部分,需要和諧、平緩,降一降調,讓恢弘雄壯漸漸平複為悠長的歎息。

那好吧,這也挺好。作者總是對的。在對談中,像在阿姆斯特丹的飯桌上一樣,瑪格麗特談鋒甚健,她對自己的作品充滿自信,對美妙處,她的闡釋與解說如入無人之境,我成了一個打醬油的。她用英語解釋《聖歌》,我想在翻譯之前弄明白她的理由,但她語速如此之快,語調如此鏗鏘,我貧瘠的耳朵有點跟不上,這更讓我覺得她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