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小恒時,他已是一身的“民辦綠”(自製軍裝,唯顏色露出馬腳,就好比當今的假冒名牌,或當初的阿Q,自以為已是革命黨)。我把他從頭到腳看一遍,不便說什麼,唯低頭聽他彙報。
“嘿不騙你,後院小紅家偷偷燒了幾張畫,有一張上居然印著青天白日旗!”“真的?”“當然。也不知讓誰看見給報告了,小紅她舅姥爺這幾天正掃大街哪。”“是嗎?”“西屋一見,嚇得把沙發也拆了。沙發裏你猜是什麼?全是爛麻袋片!”四周比較安靜。小恒很是興奮。“聽說後街有一家,紅衛兵也不知是怎麼知道的,從他們家的箱子裏翻出一堆沒開封的瑞士表,又從裝鹽的壇子裏找出好些金條!”“誰說的?”“還用誰說?東西都給抄走了,連那家的大人也給帶走了。”“真的?”“騙你是孫子。還從一家抄出了解放前的地契呢!那家的老頭老太太跪在院子裏讓紅衛兵抽了一頓皮帶,還說要送他們回原籍勞改去呢。”
小恒的彙報轟轟烈烈,我聽得膽戰心驚。
那天晚上,母親跟奶奶商量,讓奶奶不如先回老家躲一躲。奶奶悄然落淚。母親說:“先躲過這陣子再說,等沒事了就接您回來。”我真正是躲在角落裏發抖了,不敢再聽,溜出家門,心裏亂七八糟地在街上走,一直走回學校。
幾天後奶奶走了。母親來學校告訴我:奶奶沒受什麼委屈,平平安安地走了。我鬆了一口氣。但即便在那一刻,我也知道,這一口氣是為什麼鬆的。良心,其實什麼都明白。不過,明白,未必就能阻止人性的罪惡。多年來,我一直躲避著那罪惡的一刻。但其實,那是永遠都躲避不開的。
母親還告訴我,小恒一家也走了。“小恒?怎麼回事?”“從他家搜出了幾大箱子綢緞,還有銀圓。”“怎麼會?”“完全是偶然。紅衛兵本來是衝著小紅的舅姥爺去的,然後各家看看,就在小恒家翻出了那些東西。”幾十匹綾羅綢緞,色彩繽紛華貴,鋪散開,鋪得滿院子都是,一地金光燦爛。
小恒媽跪在院子中央,麵如土灰。銀圓一把一把地拋起來,落在柔軟的綢緞上,沉甸甸的但沒有聲音。接著是皮帶抽打在皮肉上的震響,先還零碎,漸漸地密集。老海棠樹的樹蔭下,小恒媽兩眼呆滯一聲不吭,皮帶仿佛抽打著木樁。紅衛兵憤怒地斥罵。斥罵聲驚動了那一條街。鄰居們早都出來,靜靜地站在四周的台階下。街上的人吵吵嚷嚷地湧進院門,然後也都靜靜地站在四周的台階下。有人輕聲問:“誰呀?”沒人回答。“小恒媽,是嗎?”沒人理睬。小恒媽哀恐的目光偶爾向人群中搜尋一回,沒人知道她在找什麼。沒人注意到小恒在哪兒。沒人還能顧及小恒。是小恒自己出來的。他從人群裏鑽出來。小恒滿麵淚痕,走到他媽跟前,接過紅衛兵的皮帶,“啪!啪啪!啪啪啪……”那聲音驚天動地。
連那幾個紅衛兵都驚呆了。在場的人後退一步,吸一口涼氣。小恒媽一如木樁,閉上雙眼,倒似放心了的樣子。“啪!啪啪!啪啪啪……”沒人去製止。沒人敢動一下。直到小恒手裏的皮帶掉落在地,掉落在波浪似的綢緞上。小恒一動不動地站著。小恒媽一動不動地跪著。老海棠樹上,蜻蜓找到了午間的安歇地。一隻蝴蝶在院中飛舞。蟬歌如潮。很久,人群有些騷動,無聲地閃開一條路。警察來了。綾羅綢緞扔上卡車,小恒媽也被推上去。小恒這才哭喊起來:“我不走,我不走!哪兒也不去!我一個人在北京!”在場的人都低下頭,或偷偷歎氣。一個老民警對小恒說:“你還小哇,一個人哪兒行?”“行!我一個人行!要不,大媽大嬸我跟著你們行
不?跟著你們誰都行!”是人無不為之動容。這都是我後來聽說的。再走進那個院子時,隻見小恒家的門上一紙封條、一把大鎖。
老海棠樹已然枝枯葉落。落葉被陣陣秋風吹開,堆積到四周的台階下,就像不久前屏息戰栗的人群。
家裏,不見了奶奶,隻有奶奶的針線笸籮靜靜地躺在床上。
我的良心仍不敢醒。但那孱弱的良心,昏然地能夠看見奶奶獨自走在鄉間小路上的樣子。還能看見:蒼茫的天幕下走著的小恒,前麵不遠,是小恒媽踽踽而行的背影。或者還能看見:小恒緊走幾步,追上母親,母親一如既往摟住他弱小且瑟縮的肩膀。荒風落日,曠野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