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姨和梅娘(2 / 2)

我見到孫姨的時候她的兒子剛剛去世。孫姨有三個孩子,一兒兩女。小女兒早在她勞改期間就已去世。兒子和小女兒得的是一樣的病,病的名稱我曾經知道,現在忘了,總之在當時是一種不治之症。殘酷的是,這種病總是在人二十歲上下發作。她的一兒一女都是活蹦亂跳地長到二十歲左右,忽然病倒,雖四處尋醫問藥,但終告不治。這樣的母親可怎麼當啊!這樣的孤單的母親可是怎麼熬過來的呀!這樣的在外麵受著歧視、回到家裏又眼睜睜地看著一對兒女先後離去的母親,她是靠著什麼活下來的呢?靠她獨自的歌聲?靠那獨自的歌聲中

的怎樣的信念啊!我真的不敢想象,到現在也不敢問。要知道,那時候,沒有誰能預見到“右派”終有一天能被平反啊。

如今,我經常在想起我的母親的時候想起孫姨。我想起我的母親在地壇裏尋找我,不由得就想起孫姨,那時她在哪兒並且尋找著什麼呢?我現在也已年過半百,才知道,這個年紀的人,心中最深切的祈盼就是家人的平安。於是我越來越深地感受到了我的母親當年的苦難,從而越來越多地想到孫姨的當年,她的苦難唯加倍的深重。

我想,無論她是怎樣一個堅強而具傳奇色彩的女性,她的大女兒一定是她決心活下去並且獨自歌唱的原因。

她的大女兒叫柳青。毫不誇張地說,她是我寫作的領路人。並不是說我的寫作已經多麼好,或者已經能夠讓她滿意,而是說,她把我領上了這條路,經由這條路,我的生命才在險些枯萎之際豁然地有了一個方向。

一九七三年夏天我出了醫院,坐進了終身製的輪椅,前途根本不能想,能想的隻是這終身製終於會怎樣結束。這時候柳青來了。她跟我聊了一會兒,然後問我:“你為什麼不寫點兒什麼呢?我看你是有能力寫點兒什麼的。”那時她在長春電影製片廠當導演,於是我就迷上了電影,開始寫電影劇本。用了差不多一年時間,我寫了三萬自以為可以拍攝的字,柳青看了說不行,說這離能夠拍攝還差得遠。但她又說:“不過我看你行,依我的經驗看你肯定可以幹寫作這一行。”我看她不像是哄我,便繼續寫,目標隻有一個——有一天我的名字能夠出現在銀幕上。我差不多是寫一遍寄給柳青看一遍,直到有一天她告訴我:“這一稿真的不錯,我給葉楠看了他也說還不錯。”我記得這使我第一次有了自信,並且從那時起,彩蛋也不畫了,外語也不學了,一心一意地隻想寫作了。

大約就是這時,我知道了孫姨是誰,梅娘是誰;梅娘是一位著名老作家,並且同時就是那個給人當保姆的孫姨。

又過了幾年,梅娘的書重新出版了,她送給我一本,並且說“現在可是得讓你給我指點指點了”,說得我心驚膽戰。不過她是誠心誠意這樣說的。她這樣說時,我第一次聽見她歎氣,歎氣之後是短暫的沉默。那沉默中必上演著梅娘幾十年的坎坷與苦難,必上演著中國幾十年的坎坷與苦難。往事如煙,年輕的梅娘已是耄耋之年了,這中間,她本來可以有多少作品問世呀!

現在,柳青定居在加拿大。柳青在那兒給孫姨預備好了房子,預備好了一切,孫姨去過幾次,但還是回來。那兒青天碧水,那兒綠草如茵,那兒的房子寬敞明亮,房子四周是果園,空氣幹淨得讓你想大口大口地吃它。孫姨說那兒真是不錯,但她還是回來。

她現在一個人住在北京。我離她遠,又行動不便,不能去看她,不知道她每天都做些什麼。有兩回,她打電話給我,說見到一本日文刊物上有評論我的小說的文章,“要不要我給你翻譯出來?”再過幾天,她就寄來了譯文,手寫的,一筆一畫,字體工整,文筆老到。

瑞虎和他的母親也在國外。瑞虎的姐姐時常去看看孫姨,幫助做點兒家務事。我問她:“孫姨還好嗎?”她說:“老了,到底是老了呀,不過腦子還是那麼清楚,精神頭旺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