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下短記(3 / 3)

你不是這種意義,就是那種意義。什麼意義都不是,就掉進昆德拉所說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輕”。你是一個什麼呢?生命算是個什麼玩意兒呢?輕得稱不出一點重量你可就要消失。我向L討回那件東西,歸途中的惶茫因年幼而無以名狀,如今想來,分明就是為了一個“輕”字:珍寶轉眼被處理成垃圾,一段生命輕得飄散了,沒有了,以為是什麼原來什麼也不是,輕易、簡單,灰飛煙滅。一段生命之輕,威脅了生命全麵之重,惶茫往靈魂裏滲透:是不是生命的所有段落都會落此下場嗬?人的根本恐懼就在這個“輕”字上,比如歧視和漠視,比如嘲笑,比如窮人手裏作廢的股票,比如失戀和死亡。輕,最是可怕。

要求意義就是要求生命的重量。各種重量。各種重量在撞牆之時被真正測量。但很多重量,在死神的秤盤上還是輕,秤砣平衡在荒誕的準星上。因而得有一種重量,你願意為之生也願意為之死,願意為之累,願意在它的引力下耗盡性命。不是強言不悔,是清醒地從命。神聖是上帝對心魂的測量,是心魂被確認的重量。死亡光臨時有一個儀式,灰和土都好,看往日輕輕地蒸發,但能聽見,有什麼東西沉沉地還在。不期還在現實中,隻望還在美麗的位置上。我與L的情誼,可否還在美麗的位置上沉沉地有著重量?

不要熄滅破牆而出的欲望,否則鼾聲又起。但要接受牆。

為了逃開牆,我曾走到過一麵牆下。我家附近有一座荒廢的古園,圍牆殘敗但仍堅固,失魂落魄的那些歲月裏我搖著輪椅走到它跟前。四處無人,寂靜悠久,寂靜的我和寂靜的牆之間,膨脹和盛開著野花,膨脹和盛開著冤屈。我用拳頭打牆,用石頭砸它,對著它落淚、喃喃咒罵,但是它輕輕掉落一點兒灰塵再無所動。天不變道亦不變。老柏樹千年一日伸展著枝葉,雲在天上走,鳥在雲裏飛,風踏草叢,野草一代一代落子生根。我轉而祈求牆,雙手合十,創造一種禱詞或讖語.,出聲地誦念,求它給我死,要麼還給我能走的腿……睜開眼,偉大的牆還是偉大地矗立,牆下呆坐一個不被神明過問的人。空曠的夕陽走來園中,若是昏昏地睡去,夢裏常掉進一眼枯井,井壁又高又滑,喊聲在井裏嗡嗡碰撞而已,沒人能聽見,井口上的風中也仍是寂靜的冤屈。喊醒了,看看還是活著,喊聲並沒驚動誰,並不能驚動什麼,牆上有青潤的和幹枯的苔蘚,有蜘蛛細巧的網,死在半路的蝸牛身後拖一行鱗片似的腳印,有無名少年在那兒一遍遍記下的3.1415926……

在這牆下,某個冬夜,我見過一個老人。記憶和印象之間總要鬧出一些麻煩:記憶說未必是在這牆下,但印象總是把記憶中的那個老人搬來,真切地在這牆下。

雪後,月光朦朧,車輪吱吱唧唧軋著雪路,是園中唯一的聲響。這麼走著,聽見一縷悠沉的簫聲遠遠傳來,在老柏樹搖落的雪霧中似有似無,尚不能識別那曲調時已覺其悠沉之音恰好碰住我的心緒。側耳屏息,聽出是《蘇武牧羊》。曲終,心裏正有些淒愴.,忽覺牆影裏一動,才發現一個老人背壁盤腿端坐在石凳上,黑衣白發,有些玄虛。雪地和月光,安靜得也似非凡。竹簫又響,還是那首流放絕地、哀而不死的詠頌。原來簫聲並不傳自遠處,就在那老人唇邊。也許是氣力不濟,也許是這古曲一路至今光陰坎坷,簫聲若斷若續並不高亢,老人顫顫的吐納之聲亦可悉聞。一曲又盡,老人把簫管輕橫腿上,雙手攤放膝頭,看不清他是否閉目。我驚詫而至感激,一遍遍聽那簫聲和簫聲斷處的空寂,以為是天諭或是神來引領。

那夜的簫聲和老人,多年在我心上,但猜不透其引領指向何處。僅僅讓我活下去似乎用不著這樣神秘。直到有一天我又跟那牆說話,才聽出那夜簫聲是唱著“接受”,接受天命的限製。(達摩的麵壁是不是這樣呢?)接受殘缺。接受苦難。接受牆的存在。哭和喊都是要逃離它,怒和罵都是要逃離它,恭維和跪拜還是想逃離它。我常常去跟那牆談話,對,說出聲,默想不能 逃離它時就出聲地責問,也出聲地請求、商量,所謂軟硬兼施。但毫無作用,談判必至破裂,我的一切條件它都不答應。牆,要你接受它,就這麼一個意思反複申明,不卑不亢,直到你聽見。直到你不是更多地問它,而是聽它更多地問你,那談話才稱得上談話。

我一直在寫作,但一直覺得並不能寫成什麼,不管是作品還是作家還是主義。用筆和用電腦,都是對牆的談話,是如衣食住行一樣必做的事。搬家搬得終於離那座古園遠了,不能隨便就去,此前就料到會怎樣想念它,不想最為思戀的竟是那四麵矗立的圍牆;年久無人過問,記得那牆頭的殘瓦間長大過幾棵小樹。但不管何時何地,一閉眼,即刻就到那牆下。寂靜的牆和寂靜的我之間,野花膨脹著花蕾,不盡的路途在不盡的牆間延展,有很多事要慢慢對它談,隨手記下謂之寫作。

1994.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