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下短記(2 / 3)

這樣的“條件反射”確立於一個盛夏的午後,所以記得清楚,是因為那時的蟬鳴最為浩大。那個下午母親要出長差,到很遠的地方去。我最高的希望是她不去出差,最低的希望是我可以不去幼兒園,在家,不離開奶奶。但兩份提案均遭否決,據哭力爭亦不奏效。如今想來,母親是要在遠行之前給我立下嚴明的紀律。哭聲不停,母親無奈說帶我出去走走。“不去幼兒園!”出門時我再次申明立場。母親領我在街上走,沿途買些好吃的東西給我,形勢雖然可疑,但看看走了這麼久又不像是去幼兒園的路,牽著母親的長裙心裏略略地鬆坦。可是!好吃的東西剛在嘴裏有了味道,迎頭又來了那麵青灰色高牆,才知道條條小路相通。雖立刻大哭,料已無濟於事。但一邁進幼兒園的門檻,哭喊即自行停止,心裏明白沒了依靠,唯規規矩矩做個好孩子是得救的方略。幼兒園牆內,是必度的一種“災難”,抑或隻因為這一個孩子天生的怯懦和多愁。

三年前我搬了家,隔窗相望就是一所幼兒園,常在清晨的賴睡中就聽見孩子進園前的嘶嚎。我特意去那園門前看過,抗拒進園的孩子其壯烈都像寧死不屈,但一落入園牆便立刻吞下哭聲,恐懼變成冤屈,淚眼望天,抱緊著對晚霞的期待。不見得有誰比我更能理解他們,但早早地對牆有一點感受,不是壞事。

我最記得母親消失在那麵青灰色高牆裏的情景。她當然是繞過那麵牆走上了遠途的,但在我的印象裏,她是走進那麵牆裏去了。沒有門,但是母親走進去了,在那些高高的樹上蟬鳴浩大,在那些高高的樹下母親的身影很小,在我的恐懼裏那兒即是遠方。

坐在窗前,看遠近峭壁林立一般的高牆和矮牆。我現在有很多時間看它們。有人的地方一定有牆。我們都在牆裏。沒有多少事可以放心到光天化日下去做。規規整整的高樓叫人想起圖書館的目錄櫃,隻有上帝可以去拉開每一個小抽屜,查閱億萬種心靈秘史,看見破牆而出的夢想都在牆的封護中徘徊。還有死神按期來到,伸手進去,抓鬮兒似地摸走幾個。

我們有時千裏迢迢——汽車呀、火車呀、飛機呀(可別一頭栽下來呀)——隻像是為了去找一處不見牆的地方:荒原、大海、林莽甚至沙漠。但未必就能逃脫。牆永久地在你心裏,構築恐懼,也牽動思念。一隻“飛去來器”,從牆出發,又回到牆。你千裏迢迢地去時,魯賓孫正千裏迢迢地回來。

哲學家先說是勞動創造了人,現在又說是語言創造了人。牆是否創造了人呢?語言和牆有著根本的相似:開不盡的門前是撞不盡的牆壁。結構呀、解構呀、後什麼什麼主義呀……啦啦啦,啦啦啦……遊戲的熱情永不可少,但我們仍在四壁的圍阻中。把所有的牆都拆掉就不行麼?我坐在窗前用很多時間去幻想一種魔法。比如“啦啦啦,啦啦啦……”很靈驗地念上一段咒語,唰啦一下牆都不見。怎樣呢?料必大家一齊慌作一團(就像熱油淋在蟻穴),上哪兒的不知道要上哪兒了,幹嗎的忘記要幹嗎了,漫山遍野地捕食去和睡覺去麼?畢竟又嫌趣味不夠,然後大家埋頭細想,還是要砌牆。砌牆蓋房,不單為避風雨,因為大家都有些秘密,其次當然還有一些錢財。秘密,不信你去慢慢推想,它是趣味的爹娘。

其實秘密就已經是牆了。肚皮和眼皮都是牆,假笑和偽哭都是牆,隻因這樣的牆嫌軟嫌累,要弄些堅實耐久的來加密。就算這心靈之牆可以輕易拆除,但山和水都是牆,天和地都是牆,時間和空間都是牆,命運是無窮的限製,上帝的秘密是不盡的牆。真要把這秘密之牆也都拆除,雖然很像是由來已久的理想接近了實現,但是等著瞧吧,滿地球都怕要因為失去趣味而響起昏昏欲睡的鼾聲,夢話亦不知從何說起。

趣味是要緊而又要緊的。秘密要好好保存。

探秘的欲望終於要探到意義的牆下。

活得要有意義,這老生常談倒是任什麼主義也不能推翻。加上個“後”字也是白搭。比如愛情,她能被物欲拐走一時,但不信她能因此絕滅。“什麼都沒啥了不起”的日子是要到頭的,“什麼都不必介意”的舞步可能“瀟灑”地跳去撞牆。撞牆不死,第二步就是抬頭,那時見牆上有字,寫著:哥們兒你要上哪兒呢,這到底是要幹嗎?於是躲也躲不開,意義找上了門,債主的風度。

意義的原因很可能是意義本身。幹嗎要有意義?幹嗎要有生命?幹嗎要有存在?幹嗎要有有?重量的原因是引力,引力的原因呢?又是重量。學物理的人告訴我:千萬別把運動和能量以及運動和時空分割開來理解。我隨即得了啟發:也千萬別把人和意義分割開來理解。不是人有欲望,而是人即欲望。這欲望就是能量,是能量就是運動,是運動就走去前麵或者未來。前麵和未來都是什麼和都是為什麼,這必來的疑問使意義誕生,上帝便在第七天把人造成。上帝比靡菲斯特更有力量,任何魔法和咒語都不能把第七天的成就刪除。在第七天以後所有的光陰裏,你逃得開某種意義,但逃不開意義,如同你逃得開一次旅行但逃不開生命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