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李健鳴的三封信(之一、之二)(3 / 3)

讓理想承包現實,錯誤大約正從這兒開始。理想可以消失為現實,不可能落實為現實。理想的本質,注定它或者在現實的前麵奔跑,或者在現實的上空飄動,絕難把它捉來牢牢地放在床上。兩個沒有夢想的人,不大可能有愛情,隻可以有性和繁殖。同床異夢絕非最糟糕的狀態,糟糕的是同床無夢。

我曾經寫過:愛這個字,頗多歧義。母愛、父愛等等,說的多半是愛護。“愛牙日”也是說愛護。愛長輩,說的是尊敬,或者還有一點威嚇之下的屈從。愛百姓,還是愛護,這算好的,不好時裏麵的意思就多了。愛哭、愛睡、愛流鼻涕,是說容易、控製不住。愛玩、愛笑、愛桑拿、愛汽車,說的是喜歡。“愛怎麼著就怎麼著”,是想的意思,隨便你。“你愛死不死”,也是說請便,不過已經是恨了。

“飄飄欲仙”的感覺,在我想來,仍隻在性的領域。性的領域很大,不單是性生活。說得極端些,甚至豪華汽車之於男人,良辰美景之於女人,都在性的領域。因為那僅僅還是喜歡的狀態。喜歡的狀態是不大可能長久的,正如荷爾蒙的分泌之有限。人的心情多變,但心情的多變無可指責,生活本來多麼曲折!因此,愛,雖然讚美激情和“飄飄欲仙”,但並不譴責或遺憾於其短暫。當激情或“飄飄欲仙”的感覺疲倦了,才見愛之要義。

在我看來,愛情大於性的,主要是兩點。一是困苦中的默然相守,一是隔離中的相互敞開。

默然相守,病重時我尤感深刻。那時我病得幾乎沒了希望,而透析費之高昂更令人不知所措。那時的處境是,有錢(天文數字)就可以活下去,沒錢隻好眼睜睜地憋死。那時希米日夜在我身邊,當然她也沒什麼辦法。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們隻是一同默默地發愁和一同以聽天由命來相互鼓勵。恰是這默默和一同,讓我感到了愛的遼闊和深重──愛與性之比,竟是無限與有限之比的懸殊!那大約正是因為,人生的困苦比喜歡要遼闊得多、深重得多吧。所以,喜歡不能證明愛情(但可以證明性),困苦才能證明。這困苦是超越肉體的。肉體的困苦不可能一同,一同的必是精神,而默默,是精神一同麵對困苦的證明。那便是愛,是愛情與性之比的遼闊無邊,所以令語言力不從心,所以又為語言開辟了無限領域。

相互敞開。人不僅“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而且是一個個分開著被拋來的。人的另一種(其實是根本的)困苦,就是這相互的隔離。要超越這隔離,隻能是心魂的相互敞開,所以才有語言的不斷創造,或者說語言的創造才有了根據,才有了家園,語言的創造才不至於是嘩眾取寵的胡拚亂湊。這樣的家園,也可以就叫作:愛情。

性,所以在愛情中有其不可忽視的地位,就因為那是語言,那已不僅僅是享樂,那是牽動著一切曆史(個人的,以及個人所在其中)的訴說與傾聽。

我曾經寫過:愛情之所以選中性作為表達,作為儀式,正是因為,性,以其極端的遮蔽狀態和極端的敞開形式,符合了愛的要求。極端地遮蔽和極端地敞開,隻要能表達這一點,不是性也可以,但恰恰是它,性於是走進愛的領地。沒有什麼比性更能體現這兩種極端了,愛情之所以看中它,正是要以心魂的敞開去敲碎心魂的遮蔽,愛情找到了它就像藝術家終於找到了一種形式,以期夢想可以清晰,可以確鑿,可以不忘,盡管人生轉眼即是百年。

人大約有兩種本性,一是要發展,二是要穩定。沒有發展,即是死亡。沒有穩定,則一切意義都不能呈現。

譬如“現在”,現在即是一種穩定。現在是多久?一分鍾還是一秒鍾,或者更長和更短?不,現在並沒有客觀的度量,現在是精神對一種意義的確認所需要的最短過程。失去對意義的確認,時間便是盲目的,現在便無從捕捉。

我想,發展是屬於性的──生長、萌動、更新(比如科學);穩定是屬於愛情的──要使意義得以呈現、得到確認(比如信仰)。

所以不能譴責性的多向與善變,在任何人心中,性都是一團野性的風暴,而那也正是它的力與美。所以也不能譴責愛的相對保守,它希望隨時建設一片安詳的淨土。同樣的比喻也適於男性與女性。我不用“男人”與“女人”,意思是,這不是指生理之別,而是指生命態度──男性的態度和女性的態度。上帝的意思大約是:這兩種態度都是必要的。所以,“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那當然是不易的。不易,因而更要作為一種祈禱而存在。

這個話題顯然沒完,或者也許不可能完,慢慢說吧。

祝新年好運己卯吉祥

史鐵生 1998.1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