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我沒有死過?br在出生以前br太陽已無數次起落br無限的光陰,被無限的虛無吞並br又以我生日的名義br卷土重來。
午後,如果陽光靜寂br你是否能聽br往日已歸去哪裏?br在光的前端,或思之極處br時間被忽略的存在中br生死同一。
至於這個烏煙瘴氣的“現代”和“城市”,我真有點相信氣功師們的說法,是末世的征兆。不可遏製的貪婪,對於一個有限的地球,遲早是滅頂之災。隻是不知道人們能否及時地從那魔法中跳出來?
您的通信建議非常好,可以隨意地聊,不拘規則。確實有很多念頭,隻是現在總是疲勞,有時候就不往下想了。隨意地聊聊和聽聽,可以刺激日趨麻木的思想。隻是您別嫌慢,我筆下從來就慢,現在借著“透析”就更慢。
問候錢老師。
祝好!
史鐵生 1998.11.14
之二
李健鳴:您好!我又寫了幾行自以為詩的文字:
如果收拾我的遺物br請別忘記這個窗口br那是我最常用的東西br我的目光br我的呼吸和我的好夢br我的神思從那兒流向世界br我的世界在那兒幻出奇景br我的快樂br從那兒出發又從那兒回來br黎明夜色都是我的魂靈
大概是我總坐在四壁之間的緣故,唯一的窗口執意把我推向“形而上”。想,或者說思考,占據了我的大部分時間。我不想糾正,因為並沒有什麼糾正的標準。總去想應該怎樣,倒不如幹脆去由它怎樣。唯望您能忍受。
我還是相信,愛情,從根本上說是一種理想(夢想,心願),並不要求它必須是現實。
現實的內容太多,要有同樣多的智謀去應對,勢單力薄的理想因此很容易被扯碎,被埋沒,剩下的是無窮無盡的事務、消息、反應……所以就有一種瀟灑的態度流行:其實並沒有什麼愛情,有的隻是實實在在的日子(換句話就是:哪有什麼理想,有的隻是真實的生活)。但這瀟灑必定經不住迂腐的多有一問:其實並沒有的那個東西,到底是什麼?如果說不出沒有的是什麼,如何斷定它沒有
呢?如果說出了沒有的是什麼,什麼就已經有了。
愛情並非有形之物,愛情是一種心願,它在思念中、描畫中,或者言說中存在。呼喚它,夢想它,尋找它,乃至丟失它,輕慢它,都說明它是有的,它已經存在。隻有認為性欲和婚姻就已經是它的時候,它消失,或者根本不曾出麵。
所有的理想都是這個邏輯,沒有它的根本不會說它,說它的都因為已經有它。
所以語言重要。語言的重要並不僅在於能夠說明什麼,更在於可以尋找什麼,描畫理想,觸摸虛幻,步入可能。甚至,世界的無限性即係於語言的無限可能。
寫作之所以和愛情相近,其主要的關心點都不在空間中發生的事,而在“深夜的戲劇”裏。布萊希特的“陌生化”,我想,關鍵是要解除白晝的魔法(即確定所造成的束縛),給語言或思悟以深夜的自由(即對可能的探問)。要是看一出戲,其實在大街上或商店裏也能看到,又何必去劇場?要是一種思緒獨辟蹊徑,拓開了生命的可能之地,沒有舞台它也已經是藝術(藝術精神)。有或者沒有這樣的思緒在飄動,會造就兩種截然不同的現實。
昨天有幾個朋友來看我,不知怎麼一來說起了美國,其中一個說:“美國有什麼了不起?我可不想當美國人。”另一個說:“那當然,當美國人幹嗎?”這對話讓我感慨頗多,當不當美國人是一回事,但想不想當美國人確實已經作為一個問題被提出、被強調了,事情就不再那麼簡單。比如,為什麼沒有人去考慮要不要當古巴人?或者,你即便聲稱想當古巴人,也不會在人們心中掀起什麼波瀾,或引起什麼非難。所以,存在之物,在乎其是否已經成為問題,而有沒有公認的答案倒可以輕視。
我也並不想當美國人,當然讓我去美國玩玩我會很高興,原因不在於哪兒更好,而在於哪兒更適合我。這都是題外話。再說一句題外話:有人(記不清是誰了)曾經說過:不可以當和尚,但不可以不想當和尚。此言大有其妙。
並非有形的東西才存在。想什麼和不想什麼,說什麼和不說什麼,現實會因而大不相同。譬如神,一個民族或者一個社會,相信什麼樣的神,於是便會有什麼樣的精神。所謂失神落魄,就是說,那個被言說、被思悟著的信仰(神)如果不對勁兒,現實(魄)必也要出問題。
三毛說“愛如禪,一說就錯”,這話說得機靈,但是粗淺。其實禪也離不開說,不說怎麼知道一說就錯?“一說就錯”隻不過是說,愛,非語言可以窮盡。而同時也恰恰證明,愛,是語言的無限之域。一定要說它是語言的無限之域,是因為,不說(廣義地說,包括思考
與描畫),它就沒有,就萎縮,就消失,或者就變質。眼下中國人漸漸地少說它了,誰說誰迂腐,誰累。中國人現在少說理想,多說裝修,少說愛情,多言性。中國人現在怕累,因為以往的理想都已落空,因為以往的理想都曾信誓旦旦地想要承包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