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怎麼了呢?無人肯告與莫非。
八
警察向我說明出事的情況。那個年輕司機沒什麼錯兒,您那麼突如其來地躥向馬路中央是任何人所料不及的。司機沒有超速行駛,沒喝酒,煞車很靈也很及時,如果他再晚一秒鍾踩刹車,警察說恕我直言,您就沒命了。我說謝謝。警察說那倒不用,我們來向您說明情況是我們的工作。我說請問我有什麼錯兒沒有?姐姐說你
有話好好說。警察說,您也沒什麼錯兒,您在慢行道內騎車並且是在馬路右邊,您是個自覺遵守交通規則的好公民,可誰騎車也不見得總注意到一隻茄子,而且那條路上光線較暗。我說,樹影婆娑。什麼您說?是的樹影頗多,從出事現場看您絕不是有意去軋那個茄子的。我說,廢話!姐姐說,莫非!警察歎口氣,可您摔出去得太巧了,要是再早一秒鍾的話,汽車就不至於碰到您。大夫也這麼說過,太巧了,剛好把脊髓撞斷,其他部位均未傷及。照您說這是我的錯兒?警察說我沒這麼說,我隻是說路上光線較暗,注意不到一隻茄子是可以理解的。那麼到底是誰的錯兒?姐姐說,莫非——!我說,姐,難道我不能問這到底是誰的錯兒嗎?警察說,莫非同誌您可以要求一點經濟賠償。滾他媽的經濟賠償,我眼下隻缺一條完整的脊髓!莫非同誌您這是無理要求,並且請您注意您對一個正在執行公務的警察的態度。我說既然如此,您有義務向我說明這到底是誰的錯兒。茄子,警察說,如果您認為這樣問很有意義的話,那麼,茄子,你幹嗎不早不晚偏在那一秒鍾去惹它?
九
日子便這樣過去。每天所見無非窗外的旭日到夕陽。腰包裏的文件猶在,默默然一部古書似的記載了無數動人的傳說。
人類確鑿不能將人類被撞斷的脊髓接活,日子便這樣過去。醫學院的實習生們常來圍著我,主治大夫便告訴他們為什麼我是一個典型的截癱病例:看看,上身多麼魁偉,下身整個在萎縮。
日子便這樣過去,消化係統竟驚人的好,毫不含糊地納入各種很香的東西,待其出來時都變作統一的臭物。日子便這樣過去。
向日葵收獲了。夜來香的種子落在地上,隨風埋進土裏。天上懸了幾日風箏,懸了幾日,又紛紛不見了蹤影。雪無聲飄落。孩子們便嚷著在雪地上飛跑,啃著熱氣騰騰的烤白薯。我說哎,烤白薯!我是說世界並沒有變,烤白薯仍舊還是烤白薯。父親瘦高的身影卻應聲蹣跚於雪地上,向那賣烤白薯的爐前去……
日子便這樣過去了又過去。蒼天在上,莫非過上這樣的日子實在是冤枉的。哭一回想一回,想一回哭一回,看來那警察的最後一句問話是唯一的可能有道理。
十
漸漸地我想起來了,在離出事地點大約二百米遠的時候,我遇見了一個熟人。我記起來了,我吹著口哨吹著貨郎的詠歎調看見了他,他搖著扇子在便道上走,我說嘿——!他回過頭來辨認一下,說噢——!我說幹嗎去你?他說涼快夠了回家睡覺去,到家裏坐坐吧?他家就在前麵五十米處的一座樓房裏。我說不了,明天見吧我不下車了。我們互相揮手致意一下,便各走各的路去。我雖未下車,但在說以上那幾句話時我記得我捏了一下閘,沒錯兒我是捏了一下車閘,捏一下車閘所耽誤的時間是多少呢?一至五秒總有了。是的,如果不是在那兒與他耽誤了一至五秒,我則會提前一至五秒軋到那隻茄子,當然當然,茄子無疑還會把我的車輪扭向左,我也照樣還會躺倒在馬路中央去,但以後的情況就起了變化,汽車遠遠地見一個家夥撲向馬路中央,無論是誰汽車會不停下麼?不會的。汽車停下了。離我僅一寸之遙。這足夠了。我現在在科羅拉多河大峽穀或在地球的其他地方而不是被種在病床上。不是。絕不是被種在病床上。那樣一個莫非。那樣一個令人以為要娶一個天仙的莫非。
十一
順便提一句:至今仍隻是十三人十八人次主動給莫非其人提過親,其中十一回附有姑娘的照片。這三個數字以後再沒有增長,這從一個側麵反映了今日之莫非與昨日之莫非斷不是同一個莫非了。天地翻覆,換了人間。
我說這些沒有其他意思,雖則莫非事實上是無辜的。
話說回來,姑娘們也是無辜的。一個姑娘想過一種自由的浪漫的豐富多彩的總而言之是健全的生活,這不是一個姑娘的過錯。一對父母希望自己的女婿站在別人的女婿麵前,更體現出自己晚年的幸福與驕傲,這不是一對父母的過錯。析此理而演繹開去,上述三個數字的不再增長,不是媒人的過錯,不是朋友們的過錯,不是誰的過錯。天高地厚,驢比狗大,沒錯。
十二
莫非之不幸,蓋自那一至五秒的耽誤。
我們不禁要問,我們也完全有理由這樣問:是什麼造成了莫非在距出事地點約二百米處遇見了那個熟人的?
這樣我又想起來一件事,在我遇見那個熟人前三至五分鍾時,我在一家小飯館裏吃了一個包子。我餓了,不是饞了當真是餓了,一個人餓了又路經一家小飯館,吃便是必然的。上帝如果因此而懲罰我,我就沒什麼要說的了。我走進那家小飯館,排在六個人後邊成為第七個等候買包子的人。我說,包子什麼時候熟?第六
個人告訴我,您來得是時候,馬上就要出籠了,我從上一鍋等起已經等了半小時了。我便等了一會兒,心想這麼晚了回家去也不再有飯,而我還是九小時以前吃的午飯呢。包子很快出籠了,賣包子的老婦人把包子一個個數進碟子,前六個人有吃四兩的有買五斤拿走的,輪到我,老婦人說沒了還有一個。我探頭在筐籮裏搜看,說,廚房裏還有?老婦人說沒了,就這一個了,您要不要?我說還蒸嗎?她說明天還蒸,今天到點了。我看看牆上的大表:二十二點半。我就吃了那一個包子。現在讓我們計算一下:如果我不是吃了一個包子而是吃了五個包子(我原打算是吃五個包子),按吃一個費時兩分鍾計,我至少要晚八分鍾離開那小飯館。而我遇到那個熟人時,熟人正往家走且距離家隻有五十餘米,一個正常人走五十餘米是決然用不了八分鍾的。我那熟人很正常,這一點由我來擔保。這就是說,如果我早些到那小飯館排在第五或第六位,我必吃五個包子,就不會遇見那個熟人,不會喊他,不跟他說那幾句話,不必捏一下車閘,不耽誤一至五秒從而不撞斷脊髓,今日之莫非就在地球的另一麵攻讀教育學博士,而不在這兒,更不是坐在輪椅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