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到現在問題已經比較明朗了。請特別注意小飯館裏第六個買包子的人所說的那句話,他說他從上一鍋等起已經等了半個小時了。這就是說我若不能提前半小時到達那家小飯館,則我必排名第七,必吃一個包子,必遇見那個熟人,必耽誤一至五秒從而必撞斷脊髓,今日之莫非就還是坐在輪椅裏。

我們必須相信這是命。為什麼?因為歌劇《貨郎與小姐》結束的時候,是二十二點整。無論劇場離那家小飯館有多遠,也無論我騎車的速度如何,我都不可能在二十二點半之前半小時到達那家小飯館,這是一個最簡單的算術問題。這就是說,在我騎車出發去看歌劇的時候,上帝已經把莫非的前途安排好了。在劫難逃。

十四

現在就要看看上帝是用什麼方法安排莫非去看那歌劇的了。

我說過我一直在一所中學裏任教。出事的那天我本該十八點一刻下班的,曆來如此,這兒看不出上帝的作用。下午第四節課是我的物理課,十八點一刻我準時說道:下課!學生們紛紛走出去,我也走出去。我走到院子裏找到我的自行車,我準備直接回家,我希望在出國之前能和二老雙親多待一會兒。這時候我聽見身後有個學生問我:老師,我能回家了麼?我才想起,這個學生是我在上第四節課時罰出教室的。事情是這樣的:課上到一半時,這個學生忽然大笑起來,他坐在最後一排靠近窗戶,平時是個非常老實的學生,我有時甚至懷疑他智商不高。我說請你站起來。他站起來。我說請你解釋一下你為什麼笑?他低頭不語。我說好吧坐下吧注意聽講。他坐下,但還是笑。我說請你再站起來。他又站起來。你到底笑什麼?他不說話。我看得出他非常想克製住自己不笑,他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像女孩子那樣,我一直懷疑他智商偏低。我說你坐下吧不許再笑了。他坐下但仍止不住地笑,課堂秩序便有些亂,淘氣的學生們借機跟著大笑。我沒辦法隻好請他出去,我說請你出去鎮靜鎮靜,否則大家都不能聽課了。他很聽話,自己走出去。放學時我幾乎把他忘了,我相信他至少是性格裏有些問題。可憐的孩子。我說你可以回家了,以後注意課堂紀律。結果他又開始笑,不停地笑。這下我有點生氣了,我說到底有什麼可笑的?就這樣我問了他約二十分鍾,毫無結果,他光是笑不肯回答。這時候,我們可敬的老太太校長喊我:莫老師,有張戲票你看不看?我問是什麼。歌劇《貨郎與小姐》,看不看?怎麼想起來給我,您不去嗎?她說她非常想去,可是剛剛接到教育局的電話有個緊急會議要她去參加,看不成了,你看不看?我說好吧,我看。以後的事情我都說過了。

十五

之後我出院了。醫院離家不遠。我坐在輪椅裏,二老雙親輪換著推我在街上走。楊樹又已垂花,布穀鳥在晴朗的天上“好苦好苦”地叫得悠遠,給人隔世之感。風吹烏啼,漸悄漸杳,又聽得有人喊我,莫非,莫非!是莫非麼?我說沒錯兒是我。大學時的一個女同學站到我麵前。怎麼,莫非你怎麼在這兒?我說依你看我應該在哪兒?你不是出國留學去了嗎?你這是怎麼了?我說你問我,你讓我去問誰?她睜大了眼睛,她好像才注意到我的兩條腿:這是怎麼弄的?我說這很簡單,再容易不過了。她臉紅一下,在上大學時我常對她這麼說,在她經常解不出一道數學題的當兒。母親又忍不住落淚,拉了父親站到遠處去。五個包子的問題,我說,或者一個茄子。我便把事情的經過簡要地告訴她。她說真是真是,唉——!我說我們必須承認這是命。她說,莫非你別這麼想,莫非你要堅強,她眼淚汪汪的,莫非你要活下去。

遙遠的姐姐來信也是這麼說:你要活下去。誰也沒說活下去是指活到什麼時候,想必是活到死,可有誰不是活到死的呢?姐姐說,別擔心,姐姐有一個窩頭就有四分之一是你的(另外三個四分之一分別是姐姐、姐夫和小外甥的)。可我擔心的是比窩頭更重要的一些事,在活到死這一漫長的距離內有一些更重要的東西,那是賢惠的姐姐無法給我的。所以後來我就寫寫小說。所以後來女記者采訪我的時候,我說是萬般無奈淪落至此。如同落草為寇。

十六

多年以來我一直暗自琢磨,那個後排靠窗戶坐的學生為什麼突然笑起來沒完?那是我命運的轉折點。那孩子智商肯定偏低,但他笑得那麼莫測高深,恰似命運的神秘與深奧。孩子的眼睛或許真有超凡的洞察力?不知道他在那一刻看見了什麼。我想我要是能把他當時的笑態準確地畫下來,我就能向各位展示命運之神的真麵目了。

若不是那神秘的笑,我便不可能在那天晚上有一場《貨郎與小姐》的歌劇票,我莫非博士今天已是衣錦還鄉功成名就老婆孩子一大堆了。

十七

在那艱難歲月,我喜歡上了睡覺。我對睡覺寄予厚望,或許一覺醒來局麵會有所改觀:出一身冷汗,看一眼月色中臥室的沉寂,慶幸原是做了一場噩夢,躺在被窩裏心嗵嗵跳,翻個身踹踹腿慶幸那不過是個噩夢,然後月亮下去,路燈也滅了鬧鍾也叫了,起床整理行裝,走到街上空氣清新,趕往飛機場還去趕我的那次班機……

應該說會做噩夢的人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因為可以醒來,於是就比不會做噩夢的人更多了幸福感。在那些歲月,我每每醒來卻發現,我做了一個想從噩夢中醒來的美夢。做美夢是最為坑人的事,因為必須醒來。

要麼從噩夢中醒來,要麼在美夢中睡去,都是可取的。可在我,這事恰恰相反。

躺倒兩年後,我開始寫小說,為了吃,為了喝,為了穿衣和住房,還為了這行當與睡覺有異曲同工之妙,而且比睡覺多著自由——想從噩夢中醒來就從噩夢中醒來,想在美夢中睡去就在美夢中睡去,可以由自己掌握。同是天涯淪落人,浪跡江湖之上,小說與我相互救助度日,無關謙虛之事。

十八

終於有一天我又見到了我的那個學生,那個一向被我認為智商不高的學生。他在一本刊物上見了我的小說,便串聯起一群當年的同學來看我。孩子們都長大了,胡子拉碴的,有兩個正準備結婚。大家在一起回憶往事,說說笑笑很是快活。學生們提議,為莫老師成了作家,幹杯!我這才想起問問那個學生,你那天為什麼笑個沒完呀?他仍羞羞怯怯推說不為什麼。我換個問法,我說你看見了什麼?他說,一隻狗。一隻狗?一隻狗值得你那麼笑嗎?他說那隻狗,說到這兒他又笑起來笑得不可收拾,但他終於忍住笑鎮定了一下情緒,他畢竟是長大了,他說,那隻狗望著一進學校大門正中的那條大標語放了個屁。大家都說他瞎胡編。他說我就知道說出來你們都不會信,反正那隻狗確實是放了個屁,我聽見的我看見的,很響但是發悶。大家還是不全信,說他有可能聽錯了。他便問我,莫老師您信嗎?我沒聽錯真的我沒聽錯,確實是因為那個狗屁莫老師您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