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我知道這地方是哪兒了!”小瞎子忽然喊起來。
老瞎子這才動了動,抓起自己的琴來搖了搖,疊好的紙片碰在蛇皮上發出細微的響聲,那張藥方就在琴槽裏。
“師父,這兒不是野羊嶺嗎?”小瞎子問。
老瞎子沒搭理他,聽出這小子又不安穩了。
“前頭就是野羊坳,是不是,師父?”
“小子,過來給我擦擦背。”老瞎子說,把弓一樣
的脊背彎給他。“是不是野羊坳,師父?”“是!幹什麼?你別又鬧貓似的。”小瞎子的心撲通撲通跳,老老實實地給師父擦背。
老瞎子覺出他擦得很有勁。“野羊坳怎麼了?你別又叫驢似的會聞味兒。”小瞎子心虛,不吭聲,不讓自己顯出興奮。“又想什麼呢?別當我不知道你那點心思。”“又怎麼了,我?”“怎麼了你?上回你在這兒瘋得不夠?那妮子是什麼好貨!”老瞎子心想,也許不該再帶他到野羊坳來。可是野羊坳是個大村子,年年在這兒生意都好,能說上半個多月。老瞎子恨不能立刻彈斷最後幾根琴弦。
小瞎子嘴上嘟嘟囔囔的,心卻飄飄的,想著野羊坳裏那個尖聲細氣的小妮子。“聽我一句話,不害你。”老瞎子說,“那號事靠不住。”“什麼事?”“少跟我貧嘴。你明白我說的什麼事。”“我就沒聽您說過,什麼事靠得住。”小瞎子又偷偷地笑。老瞎子沒理他,骨頭一樣的眼珠又對著蒼天。那兒,太陽正變成一汪血。
兩麵脊背和山是一樣的黃褐色。一座已經老了,嶙峋瘦骨像是山根下裸露的基石。另一座正年輕。老瞎子七十歲,小瞎子才十七。
小瞎子十四歲時,父親把他送到老瞎子這兒來,為的是讓他學說書,這輩子好有個本事,將來可以獨自在世上活下去。
老瞎子說書已經說了五十多年。這一片偏僻荒涼的大山裏的人們都知道他:頭發一天天變白,背一天天變駝,年年月月背一把三弦琴滿世界走,逢上有願意出錢的地方就撥動琴弦唱一晚上,給寂寞的山村帶來歡樂。開頭常是這麼幾句:“自從盤古分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有道君王安天下,無道君王害黎民。輕輕彈響三弦琴,慢慢稍停把歌論,歌有三千七百本,不知哪本動人心。”於是聽書的眾人喊起來,老的要聽《董永賣身葬父》,小的要聽《武二郎夜走蜈蚣嶺》,女人們想聽《秦香蓮》。這是老瞎子最知足的一刻,身上的疲勞和心裏的孤寂全忘卻,不慌不忙地喝幾口水,待眾人的吵嚷聲鼎沸,便把琴弦一陣緊撥,唱道:“今日不把別人唱,單表公子小羅成。”或者:“茶也喝來煙也吸,唱一回哭倒長城的孟薑女。”滿場立刻鴉雀無聲,老瞎子也全心沉到自己所說的書中去。他會的老書數不盡。
他還有一個電匣子,據說是花了大價錢從一個山外人手裏買來,為的是學些新詞兒,編些新曲兒。其實山裏人倒不太在乎他說什麼唱什麼。人人都稱讚他那三弦子彈得講究,輕輕漫漫的,飄飄灑灑的,瘋癲狂放的,那裏頭有天上的日月,有地上的生靈。老瞎子的嗓子能學出世上所有的聲音,男人、女人,刮風下雨,獸啼禽鳴。不知道他腦子裏能呈現出什麼景象,他一落生就瞎了眼睛,從沒見過這個世界。
小瞎子可以算見過世界,但隻有三年,那時還不懂事。他對說書和彈琴並無多少興趣,父親把他送來的時候費盡了唇舌,好說歹說連哄帶騙,最後不如說是那個電匣子把他留住。他抱著電匣子聽得入神,甚至沒發覺父親什麼時候離去。
這隻神奇的匣子永遠令他著迷,遙遠的地方和稀奇古怪的事物使他幻想不絕,憑著三年朦朧的記憶,補充著萬物的色彩和形象,譬如海,匣子裏說藍天就像大海,他記得藍天,於是想象出海;匣子裏說海是無邊無際的水,他記得鍋裏的水,於是想象出滿天排開的水鍋。再譬如漂亮的姑娘,匣子裏說就像盛開的花朵,他實在不相信會是那樣,母親的靈柩被抬到遠山上去的時候,路上正開遍著野花,他永遠記得卻永遠不願意去想。但他願意想姑娘,越來越願意想;尤其是野羊坳的那個尖聲細氣的小妮子,總讓他心裏蕩起波瀾。直到有一回匣子裏唱道:“姑娘的眼睛就像太陽”,這下他才找到了一個貼切的形象,想起母親在紅透的夕陽中向他走來的樣子,其實人人都是根據自己的所知猜測著無窮的未知,以自己的感情勾畫出世界。每個人的世界就都不同。
也總有一些東西小瞎子無從想象,譬如“曲折的油狼”。
這天晚上,小瞎子跟著師父在野羊坳說書,又聽見那小妮子站在離他不遠處尖聲細氣地說笑。書正說到緊要處——“羅成回馬再交戰,大膽蘇烈又興兵。蘇烈大刀如流水,羅成長槍似騰雲,好似海中龍吊寶,猶如深山虎爭林。又戰七日並七夜,羅成清茶無點唇……”老瞎子把琴彈得如雨驟風疾,字字句句唱得鏗鏘。小瞎子卻心猿意馬,手底下早亂了套數……
野羊嶺上有一座小廟,離野羊坳村二裏地,師徒二人就在這裏住下。石頭砌的院牆已經殘斷不全,幾間小殿堂也歪斜欲傾百孔千瘡,唯正中一間尚可遮蔽風雨,大約是因為這一間中畢竟還供奉著神靈。三尊泥像早脫盡了塵世的彩飾,還一身黃土本色返璞歸真了,認不出是佛是道。院裏院外、房頂牆頭都長滿荒藤野草,蓊蓊鬱鬱倒有生氣。老瞎子每回到野羊坳說書都住這兒,不出房錢又不惹是非。小瞎子是第二次住在這兒。
散了書已經不早,老瞎子在正殿裏安頓行李,小瞎子在側殿的簷下生火燒水。去年砌下的灶稍加修整就可以用。小瞎子撅著屁股吹火,柴草不幹,嗆得他滿院裏轉著圈咳嗽。老瞎子在正殿裏數叨他:“我看你能幹好什麼。”“柴濕嘛。”“我沒說這事。我說的是你的琴,今兒晚上的琴你彈成了什麼。”
小瞎子不敢接這話茬,吸足了幾口氣又跪到灶火前去,鼓著腮幫子一通猛吹。“你要是不想幹這行,就趁早給你爹捎信把你領回去。老這麼鬧貓鬧狗的可不行,要鬧回家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