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若琴弦(3 / 3)

小瞎子咳嗽著從灶火邊跳開,幾步躥到院子另一頭,呼哧呼哧大喘氣,嘴裏一邊罵。“說什麼呢?”“我罵這火。”“有你那麼吹火的?”“那怎麼吹?”“怎麼吹?哼,”老瞎子頓了頓,又說,“你就當這灶火是那妮子的臉!”

小瞎子又不敢搭腔了,跪到灶火前去再吹,心想:真的,不知道蘭秀兒的臉什麼樣。那個尖聲細氣的小妮子叫蘭秀兒。

“那要是妮子的臉,我看你不用教也會吹。”老瞎子說。小瞎子笑起來,越笑越咳嗽。

“笑什麼笑!”

“您吹過妮子臉?”

老瞎子一時語塞。小瞎子笑得坐在地上。“日他媽。”老瞎子罵道,笑笑,然後變了臉色,再不言語。

灶膛裏騰的一聲,火旺起來。小瞎子再去添柴,一心想著蘭秀兒。才散了書的那會兒,蘭秀兒擠到他跟前來小聲說:“哎,上回你答應我什麼來?”師父就在旁邊,他沒敢吭聲。人群擠來擠去,一會兒又把蘭秀兒擠到他身邊。“噫,上回吃了人家的煮雞蛋倒白吃了?”蘭秀兒說,聲音比上回大。這時候師父正忙著跟幾個老漢拉話,他趕緊說:“噓——我記著呢。”蘭秀兒又把聲音壓低:“你答應給我聽電匣子你還沒給我聽。”“噓——我記著呢。”幸虧那會兒人聲嘈雜。

正殿裏好半天沒有動靜。之後,琴聲響了,老瞎子又上好了一根新弦。他本來應該高興的,來野羊坳頭一晚上就又彈斷了一根琴弦。可是那琴聲卻低沉、零亂。

小瞎子漸漸聽出琴聲不對,在院裏喊:“水開了,師父。”

沒有回答。琴聲一陣緊似一陣了。

小瞎子端了一盆熱水進來,放在師父跟前,故意嘻嘻笑著說:“您今兒晚還想彈斷一根是怎麼著?”

老瞎子沒聽見,這會兒他自己的往事都在心中,琴聲煩躁不安,像是年年曠野裏的風雨,像是日夜山穀中的流溪,像是奔奔忙忙不知所歸的腳步聲。小瞎子有點害怕了:師父很久不這樣了,師父一這樣就要犯病,頭疼、心口疼、渾身疼,會幾個月爬不起炕來。

“師父,您先洗腳吧。”琴聲不停。“師父,您該洗腳了。”小瞎子的聲音發抖。琴聲不停。“師父!”琴聲戛然而止,老瞎子歎了口氣。小瞎子鬆了口氣。老瞎子洗腳,小瞎子乖乖地坐在他身邊。“睡去吧,”老瞎子說,“今兒個夠累的了。”“您呢?” “你先睡,我得好好泡泡腳。人上了歲數毛病多。”老瞎子故意說得輕鬆。“我等您一塊兒睡。”山深夜靜。有了一點風,牆頭的草葉子響。夜貓子在遠處哀哀地叫。聽得見野羊坳裏偶爾有幾聲狗吠,又引得孩子哭。月亮升起來,白光透過殘損的窗欞進了殿堂,照見兩個瞎子和三尊神像。

“等我幹嗎,時候不早了。”“你甭擔心我,我怎麼也不怎麼。”老瞎子又說。

“聽見沒有,小子?”

小瞎子到底年輕,已經睡著。老瞎子推推他讓他躺好,他嘴裏嘟囔了幾句倒頭睡去。老瞎子給他蓋被時,從那身日漸發育的筋肉上覺出,這孩子到了要想那些事的年齡,非得有一段苦日子過不可了。唉,這事誰也替不了誰。

老瞎子再把琴抱在懷裏,摩挲著根根繃緊的琴弦,心裏使勁念叨:又斷了一根了,又斷了一根了。再搖搖琴槽,有輕微的紙和蛇皮的摩擦聲。唯獨這事能為他排憂解煩。一輩子的願望。

小瞎子做了一個好夢,醒來嚇了一跳,雞已經叫了。他一骨碌爬起來聽聽,師父正睡得香,心說還好。他摸到那個大挎包,悄悄地掏出電匣子,躡手躡腳出了門。

往野羊坳方向走了一會兒,他才覺出不對頭,雞叫聲漸漸停歇,野羊坳裏還是靜靜的沒有人聲。他愣了一會兒,雞才叫頭遍嗎?靈機一動扭開電匣子。電匣子裏也是靜悄悄。現在是半夜。他半夜裏聽過匣子,什麼都沒有。這匣子對他來說還是個表,隻要扭開一聽,便知道是幾點鍾,什麼時候有什麼節目都是一定的。

小瞎子回到廟裏,老瞎子正翻身。

“幹嗎哪?”

“撒尿去了。”小瞎子說。

一上午,師父逼著他練琴。直到晌午飯後,小瞎子才瞅機會溜出廟來,溜進野羊坳。雞也在樹蔭下打盹,豬也在牆根下說著夢話,太陽又熱得凶,村子裏很安靜。

小瞎子踩著磨盤,扒著蘭秀兒家的牆頭輕聲喊:

“蘭秀兒——蘭秀兒——”屋裏傳出雷似的鼾聲。他猶豫了片刻,把聲音稍稍抬高:“蘭秀兒!蘭秀兒——”狗叫起來。屋裏的鼾聲停了,一個悶聲悶氣的聲音問:“誰呀?”小瞎子不敢回答,把腦袋從牆頭上縮下來。屋裏吧唧了一陣嘴,又響起鼾聲。他歎口氣,從磨盤上下來,怏怏地往回走。忽聽見身後嘎吱一聲院門響,隨即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向他跑來。

“猜是誰?”尖聲細氣。小瞎子的眼睛被一雙柔軟的小手捂上了。——這才多餘呢。蘭秀兒不到十五歲,認真說還是個孩子。

“蘭秀兒!”

“電匣子拿來沒?”

小瞎子掀開衣襟,匣子掛在腰上。“噓——別在這兒,找個沒人的地方聽去。”

“咋啦?”

“回頭招好些人。”

“咋啦?”

“那麼多人聽,費電。”

兩個人東拐西彎,來到山背後那眼小泉邊。小瞎子忽然想起件事,問蘭秀兒:“你見過曲折的油狼嗎?”“啥?”“曲折的油狼。”“曲折的油狼?”“知道嗎?”“你知道?”“當然。還有綠色的長椅。就是一把椅子。”“椅子誰不知道。”“那曲折的油狼呢?”蘭秀兒搖搖頭,有點崇拜小瞎子了。小瞎子這才鄭重其事地扭開電匣子,一支歡快的樂曲在山溝裏飄蕩。這地方又涼快又沒有人來打擾。“這是《步步高》。”小瞎子說,跟著哼。一會兒又換了支曲子,叫《旱天雷》,小瞎子還能跟著哼。蘭秀兒覺得很慚愧。“這曲子也叫《和尚思妻》。”蘭秀兒笑起來:“瞎騙人!”“你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