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3 / 3)

老五回到小崔那裏,由綠臉上的鏽暗,他看出小崔需要一杯開水。沒有探問,他就把開水拿來。小崔已顧不得表示謝意,掏出來——連老五也沒看清——一點什麼,右手大拇指按在左手的手心上,左手彎如一弓鞋;咧嘴,臉綠得要透白,有汗氣,如受熱放芽之洋蔥。弓鞋扣在嘴上,微有起落,閉目,唇就水杯,瘦腮稍作漱勢;納氣,喉內作響;睜開眼,綠臉上分明有笑紋。

“比飯要緊!”老五歪著頭讚歎。

“比飯要緊!”小崔神足,所以話也直爽。

苟先生沒法再不脫去大衣。脫下,眼珠欲轉而定,欲定而轉,一麵是想把大衣放在最妥當的地方,一麵是展示自己的態度臃重。衣鉤太低,掛上去,衣的下半截必窩在椅上,或至出一二小摺。平放在空椅上,又嫌離自己稍遠,減少水獺領與自己的親密關係,亦不能久放在懷中,正如在公眾場所不便置妾於膝上。不能決定。眼珠向上轉去,架上放著自己的行李十八件:四卷,五籃,二小筐,二皮箱,一手提箱,二瓶,一報紙包,一書皮紙包!一!二!三!四……占地方長約二丈餘,沒有壓擠之虞,尚滿意。大衣仍在懷中,幾乎無法解決,更須端坐。

快去過年,還不到家!快去過年,還不到家!輪聲這樣催動。可是跑得很慢。星天起伏,山樹村墳集團的往後急退,衝開一片黑暗,奔入另一片黑暗;上麵灰煙火星急躁的冒出,後退;下麵水點白氣流落,落在後邊;跑,跑,不喘氣,飛馳。一片黑,黑得複雜,過去了;一邊黑,黑得空洞,過去了。一片積雪,一列小山,明一下,暗一下,過去了。但是,還慢,還慢,快去過年,還不到家!車上,燈明,氣暖,人焦躁;沒有睡意,快去過年,還不到家!辭歲,祭神,拜祖,春聯,爆竹,餃子,雜拌兒,美酒佳肴,在心裏,在口中,在耳旁,在鼻端,剛要笑,轉成愁,身在車上,快去過年,還不到家!車外,黑影,黑影,星天起伏,積雪高低,沒有人聲,沒有車馬,全無所見,一片退不完,走不盡的黑影,抱著扯著一列燈明氣暖的車,似永不撒手,快去過年,還不到家……

張先生由架上取下兩瓶白酒來,一邊涮茶碗,一邊說:

“弟兄一見如故!咱們喝喝。到家過年,在車上也得過年,及時行樂!嚐嚐!真正二十年營口原封,買不到,我和一位‘滿洲國’的大官勻來的。來,殺口!”

喬先生不好意思拒絕,也不好意思就這麼接著。眼看著碗,手沒處放,心裏想主意。他由架上取下個大紙包來,輕輕的打開,裏麵還有許多小紙包,逐一的用手指摸過,如藥鋪夥計抓完了藥對著藥方摸摸藥包那樣。摸準了三包:幹荔枝、金絲棗、五香腐幹,都打開,對著酒碗才敢發笑:“一見如故!彼此不客氣了!”

張先生的胖手捏破了一個荔枝,拍,響得有意思,恰似過年時節應有的響聲。看著喬先生喝了一口酒,還看著,等酒已走下去才問:“怎樣?”

“太好了!”喬先生團著點舌頭,似不肯多放走口中的酒香,“太好了!有錢也買不到!”

對喝。相讓。慢慢的臉全紅起來。隨便的說,談到家裏,談到職業,談到朋友,談到掙錢的不易,談到免票……碗碰了碗,心碰了心,眼中都微濕,心中增多了熱氣與熱烈,不能不慷慨:喬先生又打開一包蜜餞金橘。張先生本也想取下些紙包來,可是看了看酒,“兩”瓶,乃就題發揮,消極的表示自家並不吝嗇:“全得喝上!一人一瓶,一滴也不能剩!這個年過得還真不離呢!酒不醉人;哥兒倆投緣,喝多少也不礙事!幹上!”

“我的量可——”

“沒的話!二十年的原封,決不能出毛病!大年三十交的朋友,前緣!”

喬先生頗受感動:“好,我舍命陪君子!”

小崔也不怎麼有點心事似的,談著談著老五覺得有到飯車上找點酒食的必要,而讓小崔安靜的忍個盹兒。“怎麼著?飯車上去?”老五立起來,向車裏瞭望。

小崔沒拾碴兒。老五見苟先生已躺下,一雙腳在椅子扶手上仰著,新半毛半線的棕黃色襪子還帶著中間那道折兒。張喬二位免票喝得正高興。營副排長都已睡熟,爆竹靜悄而熱烈的在地上放著,紙色血紅。老五偷偷的奔了飯車去。

小崔團了一團,窩在椅子上,閉上眼,嘴上叼著半截香煙。

張先生的一瓶已剩下不多,解開了鈕扣,汗從鬢角流到腮上,眼珠發紅舌頭已木,話極多。因舌頭不利落,所以有些話從橫著來。但是心中還微微有點力量,在要對喬先生罵街之際,還能卷住舌頭,把亂罵變為豪爽,並非鬧酒不客氣。喬先生隻吞了半瓶,臉可已經青白,白得可怕。掏出煙卷,扔給了張先生一支。都點著了煙。張先生煙在口中,仰臥椅上,腿的下半截懸空,滿不在乎。想唱《孤王酒醉》,嗓子幹辣無音,用鼻子吐氣,如怒牛。喬先生也歪下去,手指夾煙卷,眼直視斜對過的排長的腳,心跳,喉中作嗝,臉白而微癢。

快去過年,還不到家!輪聲在張先生耳中響得特別快,輪聲快,心跳得快,忽然嗡——,頭在空中繞彎,如蠅子盤空,到處紅亮,心與物一色,成若幹紅圈。忽然,嗡聲收斂,心盤旋落身內,微敢睜眼,膽子稍壯,假裝沒事。胖手取火柴,點著已滅了的香煙。火柴順手拋出。忽然,桌上酒氣極強,碗,瓶,幾上,都發綠光,飄渺,活動,漸高,四散。喬先生驚醒,手中煙卷已成火焰。拋出煙卷,雙手急撲幾上,瓶倒,碗傾,紙包吐火苗各色。張先生臉上已滿是火,火苗旋轉,如舞火球。喬先生想跑,幾上火隨紙灰上騰,架上紙包仿佛探手取火,火苗聯成一片。他自己已成火人,火至眉,眉焦;火至發,發響;火至唇,唇上酒燃起,如吐火判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