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她還不知道懼怕。因為她以為,隻要母親還活著,哪怕生了重病受了重傷,也依然可以證明自己的清白。
後來發生的一切,打碎了她的夢想,卻也為她通向未來鐵血女皇的道路鋪下了堅硬的磚石。一個人的成熟,隻需要一瞬間。
侍女們連夜裝運的馬車終究沒有出發,漸函被軟禁在瓊華宮中,等候西皇的諭旨。此後幾天內她無法與任何外界之人取得聯係,天空中也再沒有傳來過青鳥啾啾的鳴叫。
唯一傳入瓊華宮內的消息是西皇已經痊愈,這讓漸函稍稍得到一些安慰。她不明白母親遲遲不釋放自己究竟是在等待什麼,但這種等待的時間越長,她的心就在黑暗的沼澤中陷落得越深。
不過此刻漸函最為擔心的反倒是泊鈞,昆侖山就像另一個黑暗的沼澤,無聲無息地吞噬了投入它懷抱的少年,甚至不曾吐出一個氣泡。每一個夜裏,漸函都會夢見泊鈞求救的聲音,可是她的眼前隻有一片黑暗,無論怎麼奔跑尋找也無法找到他的身影,就連那隱約的呼救聲,也越來越遠,最終遙不可聞。每次從夢中驚醒,漸函都會發現自己已是一身冷汗。
這種前途未卜的等待最為磨人,因此當大司厲的屬官奉旨帶她出堂受審時,漸函迫不及待地邁出了自幼居住的瓊華宮宮門,沒有任何留戀。
她此刻還不知道,未來再回到這座宮殿時,她已經蹉跎了多少光陰,經曆了多少磨難。
大司厲是掌管昆侖國刑罰的最高官職,然而這一次當漸函走進大司厲府中正堂時,卻發現主審位上端坐的乃是新任太宰顏理,而陪審官除了大司厲,還有當初陪同顏理上殿的某個顏家子弟,漸函後來知道他的名字叫顏峻。
鑒於漸函目前還是公主身份,顏理對她還算客氣,親自領著眾官給她行了禮,又安排了座位給她坐下。
禮節性地寒暄幾句,顏理便轉入正題:“公主那日進入玄圃堂,究竟與陛下之間發生了什麼,還請告知。”
漸函有些奇怪,既然母親已經痊愈,那日母女之間發生了什麼為何還要來問自己。然而她還是耐著性子答道:“那日我去向陛下辭行,進入靜室後卻發現陛下躺在榻上不言不動,我發現情況不對便喊了人,其餘並沒有發生什麼。”
“如此說來,公主並未與陛下發生衝突了?”顏理眯著細長的眼睛,捋了捋下頦雪白的長須。
“自然不曾。”漸函對這種追問有些氣悶,“我連話都不曾與陛下說過一句。”
“是嗎?”顏理老態龍鍾的臉上閃過一絲微妙的笑意,“由於當時在場的隻有陛下與公主,所以要說服眾人,必須有旁的人證物證才對。公主說對嗎?”
說服眾人?漸函一下子沒能明白這四個字的用意,母親已經恢複了健康,一切事實都如此簡單明了,他們擺出這麼大的陣仗究竟想做什麼?
顏理並不需要漸函的首肯,當下隻是愜意地往椅子上一靠,陪審官顏峻便開口道:“帶證人冬奴。”
不一會兒,一個妙齡女子走上堂來,跪地給漸函和堂官們行禮。
“冬奴,陛下遇襲那日,可是你在玄圃堂當值?”審問一個侍女自然用不著太宰親自開口,於是都由顏峻代勞。
“回大人,是奴婢當值。”冬奴恭謹地低頭回答。
“那日情形如何,你且從頭說來。”
“是。”冬奴依然低著頭,小聲道,“那日早上陛下一切如常,正要洗漱時鎮西公主前來辭行,陛下便吩咐暫停洗漱,直接帶公主覲見。奴婢將公主引至靜室門口後,便退了出去,所以不知屋內情形。”
“你果真一點不知靜室內的情形麼?”顏峻追問,“作為貼身侍女,就算你退出了內院,院內的大動靜也未必聽不見。”
“大人說得是。”冬奴的頭埋得更低了些,“奴婢雖然不知靜室內發生了什麼,卻依稀聽到一些爭執之聲……”
“爭執什麼?”顏峻饒有興趣地問。
“奴婢聽不太清……隻仿佛聽見了‘東君’二字……後來靜室裏就突然安靜了……”
“你撒謊!”漸函耐著性子聽到這裏,恍然看到一張巨大的羅網當頭罩下,當即疾聲嗬斥,“冬奴,你敢不敢看著我的眼睛說這些話?”
“公主精通讀心術,這些微臣們都知道。”一直閉目養神的老太宰顏理忽然慢吞吞地開口,“不過此案關係重大,加上自西王母陛下建國以來,昆侖律法一向以人證物證服人,讀心術並不能作為審判依據。”
“雖是如此,可憑一個小小奴婢的話又能證明什麼?”漸函冷笑道,“證明我一言不合,就出手偷襲了母皇?”
“公主說得不錯,自然還得有別的證人。”顏峻笑了笑,揮手讓冬奴退下,繼續傳令,“傳瓊華宮掌宮雋潔夫人!”
雋潔夫人?難道她已經背叛自己了嗎?漸函身子一顫,牙齒緊緊咬住了下唇,卻是不再出聲。
雋潔夫人走上堂來後,隻向漸函跪拜行禮。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口中所稱仍是“臣雋潔參見皇太公主”。
漸函本來想要糾正她,然而一看到雋潔夫人平和堅定的眼睛,心裏忽然一寬,喉嚨頓時哽咽起來。
雋潔夫人對顏理等人斂衽一福,淡淡笑道:“大人們有什麼問話,本官自然知無不言。”
“多謝夫人體諒。”顏峻坐在椅子上點了點頭,“望夫人將鎮西公主對抗陛下諭令的行為一一說出,方便陛下最終定案。”
“身為臣下,自然要為陛下排憂解惑,不讓奸佞小人蒙蔽聖心。”雋潔夫人挺直了身子,目光毫不避諱地盯著在座的顏家諸人,“皇太公主無端被貶出都城,陛下身為君上和母親,卻沒有任何體恤慈和之心,公主臨行之際將此事告知親生父親東君陛下,既是稟報,也是辭行,合情合理,何錯之有?倒是有些奸佞小人以此事大做文章,實在不知是何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