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夜,我都沒能合上眼。在天快亮的時候,起床。帶了足夠的食物和漫畫書去那個無人問津的閣樓。
將近中午的時候,我聽見芳姨一邊找我,一邊向喬歡抱怨:“安冉這孩子,真是被你寵壞了,這麼重要的日子不聲不響不知道跑去了哪裏。”
過了很久,我聽見喬歡說:“她不想去就別為難她了。”
這是十天以來,我第一次聽見他的聲音。
我的淚又一次無法遏製地流下來,臉上卻是笑著的。姐姐,你知道嗎?這世上除了我,還有一個人這樣愛著你。他為了你,今晚就要和別人訂婚了。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睡著的,醒過來的時候四周一片漆黑。我摸索著下樓,偌大的喬宅裏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
不知不覺,又走到那片薔薇花旁邊。曾經很多次,看見喬歡一個人坐在這裏望著那些盛開的薔薇發呆。也曾經很多次,自己坐在這裏假裝看書,卻不時地抬起頭來看向大門,搜尋他回家的身影。
我坐在地上,雙手抱住膝蓋,望著那重重花影苦笑起來。愛屋及烏。安然喜歡薔薇,因此喬歡也喜歡,因此我也喜歡。
不知道過了多久,月亮從雲層裏露出臉來。銀霜一樣的月光下,有長長的影子走過來,默默坐在我的身邊。
我側頭,便對上江舟一雙充滿憐惜的眸子。
“你不該來這裏。”我說,“今天是你姐姐的大日子。”
“跟我無關。”他笑,“你也說了是我姐姐的大日子。不是我的。”
“江舟。”
“嗯?”
我吸吸鼻子說:“可不可以借你的肩膀靠一下?”
他說:“不可以。”卻將肩膀輕輕靠過來。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讓你覺得我想乘人之危。”他答。
“那麼——”我抬起頭來看著他問,“你想乘人之危嗎?”
“想。”
“那為什麼不?”
“因為,我有我的自尊。”月光下,他的笑容那樣恬靜。
我安心地把頭靠在他的肩上:“謝謝。”
“謝什麼?”
我鼻音濃重,說:“謝謝你的自尊心。”
他微笑,將手伸過來攬住我的肩頭,輕輕地拍。
3
喬宅最後還是賣了出去,買家卻是江家。江家老爺子用高價買下喬宅,轉手又贈給喬歡,但是被喬歡斷然拒絕。
進入八月的時候,我們開始準備搬離喬宅。關於新的住處,在一個空氣清新的早晨,早餐桌上,喬歡特地詢問了我的意見。
我以為,經過了這麼多天,我已經可以平靜地麵對他。然而,在我提出要回彼岸巷的舊樓,而他避而不答時,我猛然發現我貌似平靜的內心,實則波濤洶湧。
他說:“我重新買了個公寓。房子很寬敞,住著也舒服,離炳輝也近一點。”
聽了他的話,莫名之間,就煩躁起來,我提高了聲音嚷:“買房子不要錢的嗎?你現在是很有錢嗎?公司日進鬥金了嗎?”我看不得他用委曲求全得來的錢為我做任何事,想起來心就一抽一抽地疼得停不下來。
喬歡怔了一下,然後抿緊了唇。我有些懊悔,怕那樣的話傷了他驕傲的自尊心。
良久,喬歡放下咖啡杯不容置疑地說:“就這麼定了,下周搬過去。”說完他起身準備離開。
我不知道中了什麼邪,無理取鬧起來,在他身後叫嚷:“我不去!要去你一個人去。反正我要回彼岸巷,那裏才是我的家。”
喬歡不說話,隻留給我一個漸行漸遠的背影。
不知道是被他的態度激怒,還是覺得自己沒有存在感的羞恥,我追出去,想要繼續上演歇斯底裏,卻被芳姨一把拉住。
“七七啊!”她一臉愁苦地看著我說,“公司的事已經夠他忙的了,你就別再——”
別再怎樣,芳姨沒有說。我卻在瞬間心領神會地安靜下來。
然而,我並沒有因此而妥協。
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心理,是中了魔咒還是隻是想引起他的注意?我一意孤行、意誌堅定地要搬回彼岸巷。後來,喬歡終於妥協。他並沒有明確同意,隻是默認了。
搬家的那一天,喬歡遠在千裏之外的A城。
我在收拾隨身物品的時候,芳姨正將喬歡的東西從他的房間搬出來。我才發現他所有的東西連兩個紙箱都裝不滿。我忍不住好奇地湊過去看,紙箱並沒有封口。其中的一個,最上層竟然放著一張獎狀。我一眼認出來,那是前不久我參加遊泳比賽得的,我以為丟失了,原來是在他這裏。
無論如何,他是一個很稱職的家長。
我望著兩個紙箱,有些心酸。在他這樣的年紀,既要背負起養家的責任,又要學著做好家長,實在是需要付出很多,到最後也就忽略了自己。確實如他所說,他為了安然可以去死。你看,他連自己的愛情都可以忽略,還有什麼是他做不到的呢?其實,有些事比死還難。
4
到達彼岸巷的時候,是傍晚,院子裏的薔薇開得像天邊的晚霞。
搬家公司的司機師傅自從從車下來後,就一直在研究這條老舊巷子的名字。
“彼岸,彼岸!”他撓著頭說,“這名字真奇怪。原來這狗屁不如的城市裏,還有這麼一條有禪意的巷子。”
誰說不是呢。佛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我卻偏偏不信那個邪,一意孤行一條道走到黑地要走到對麵的那條彼岸,即使撞了南牆仍然心有不甘。正如我對喬歡的感情。
我們搬回彼岸巷的第一個訪客是費浩然。江碧和喬歡訂婚,我以為他至少要緩上半年才能恢複。然而不過才十幾天,他再次出現在我麵前,已然是一副心情大好的樣子。
我無比羨慕,問他:“有什麼訣竅?”
他高深莫測地說:“哭到最後就隻剩下是笑。”
實在是太深奧了,足足讓我用了幾秒鍾去思考,然後我大概領會了其中的深意:“你是說我的眼淚流得還不夠多?”
“大概吧。”他偏頭看著我笑,“小安子啊,你幹嗎要一直憋著呢?讓眼淚來拯救你多好。”
我知道如果我現在真的痛哭流涕,費浩然一定會立刻變一張嘴臉諷刺、打擊、挖苦我。我才不會上他的當。
可是,當費浩然輕輕拍我的肩時,我發達的淚腺終於還是遏製不住,眼淚泛濫成災。
“哎呀!”費浩然一臉恨鐵不成鋼,“什麼時候也沒見你這麼聽話過,叫你哭你就哭啊?就算哭也是要在他麵前哭,光是背後哭有什麼用?一個人如果不喜歡你,你就是救了他全家,他也不會喜歡你,何況隻是哭呢?”
我知道他說的都對,但是心裏有股自以為是的委屈沒處發泄,便任性地吼他,“不是你讓我哭的嗎?我現在哭都不可以嗎?我流我自己的眼淚也不行?我又不是你,麻木不仁。就算是你,你敢說你沒有因為江碧跟別人訂婚傷心過?”
費浩然的嘴唇動了動,始終沒說出一句話。我知道我說錯了話,我討厭自己像刺蝟一樣地處處防備,一個不小心,連朋友都被紮得鮮血淋漓。
我說:“對不起,我錯了。”
費浩然搖頭說:“安冉,要學著自己長大啊。”
我點頭,小聲地說:“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很多事知道未必能做到。”
“那就努力,直到做到為止。”費浩然不給我喘息的機會。
我想了想,胸口還是很疼。我沮喪地說:“我覺得我緩不過來,我真的緩不過來。”末了我又加重語氣,看著他認真地說,“真的。”
費浩然兩手一攤說:“你現在還站在我麵前,還能說話,還能哭,這說明什麼?這說明,你一定能夠做到。誰沒有失過戀?誰沒有在失戀的時候要死要活的?結果怎樣?”他指指自己,又說,“我們都可以過來,你當然也可以。”
我知道,理論上如他所說,確實是那樣的。可是,我一想起那個人,心便一抽一抽地,跟通了電似的,我覺得自己就快死了。於是,我賴著費浩然:“長大就一定要經曆這些嗎?”
“經曆什麼?”
“疼痛。”
“什麼是疼痛?”
我不假思索地說:“就是,一想到那個人,這裏!”我做西施捧心狀,“這裏很疼,像被人揪著。”
費浩然看都不看我,說:“那就一直不停地想,疼著疼著就麻木了,以後再想到那個人就不會疼了,永遠不會。”
我試了一下,很疼,又試一下,還是很疼。
我說:“我不是你,我做不到。”我沒辦法天天麵對著喬歡,還能若無其事地假裝我不喜歡他。當然,如果那天在醫院我沒有走進去對喬歡說那些話,而是選擇靜靜地離開,也許現在我就能做到了。
隻是,這世界上沒有如果。不過這些,即使是對著與我同病相憐的費浩然,我也不能說。
“丫頭啊!”費浩然坐在我旁邊歎氣,“你必須要做到啊。不然——”他側頭看我,話語戛然而止。
“不然會怎樣?”
“你知道最壞的結果是什麼嗎?”
“是什麼?”
他說:“你和喬歡變成最熟悉的陌生人。”
“什麼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費浩然看向窗外,但是我覺得他的視線已洞穿了整個人世。他說:“最熟悉的陌生人,就是你每天看著他在你身邊來了又去,去了又來,你有千言萬語,卻怎麼也找不到一個借口再跟他說話,即便是說一聲,‘嘿,你好嗎’也不能。你想變成那樣嗎?”
我不想。因此,我隻能假裝失憶,假裝我不知道喬歡喜歡安然,假裝我從來沒有當著喬歡的麵說過我喜歡他,假裝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喜歡過他。
費浩然走後,我蹲在院子裏拔那些仿佛永遠也除不盡的雜草。我咬著牙不停地拔不停地拔,用盡全力,仿佛我拔除的不是院子裏的雜草,而是我心裏的喬歡。
那天的薔薇開得真豔啊,仿佛沾了誰的心血一般。
5
我和芳姨用了幾天時間,把彼岸巷的這棟舊樓收拾得有模有樣。甚至,我還幫喬歡整理了房間。其實,也沒什麼好整理的,隻是將他的東西放進安然以前的房間,其他一切都保持不變。我想,他會喜歡。
每一天,我都待在二樓自己的臥室裏,目光落在手裏的書上,耳朵卻密切關注著外麵的世界——我在等喬歡回來。
我等他回來,用若無其事的表情和語調跟他說若無其事的話,讓他知道我其實以前並沒有多喜歡他而且現在已經不喜歡了。這樣,他就不必刻意躲著我。而我們也就不會最終變成像費浩然說的那樣,成為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仍然會在每個周六的下午去醫院,但是沒有一次遇到過喬歡。護士說,他每個星期都來,隻是改了時間。
日子便在等待裏一晃而過。喬歡一直都沒有回來。有時候,我常常安慰自己,一定是公司的事太多了,他太忙了,以前他不也經常不回喬宅嗎?
然而,直到喬歡的秘書在某個下午敲開大門,聲稱受喬歡之托來取東西時,我才徹底醒悟,喬歡一直在回避我。
我問喬歡的秘書:“他每天在公司是不是很忙?”
“你是說喬先生?”她有些驚訝,“董事長一個星期前就去C大報道了。現在公司由新上任的總經理在負責。”
“哦,這樣。”我答,對著一臉愕然的她微笑。這樣子好像很奇怪——外人眼裏我們應該是對彼此的一舉一動都了若指掌的相依為命的兄妹。但是,如果不這樣,我又能說些什麼呢。
我開始失眠,整夜整夜地望著天花板發呆。會想起那年的那個冬夜,安然失蹤後的一天一夜裏的每一個細節。那種熟悉的恐懼感又回來了,緊緊纏著我,揮之不去。
白天的時候,偶爾會在院子裏的藤椅裏睡著,但是,過不了多久就會從一些莫名的夢中驚醒過來。
有時候會夢見安然,她像小時候一樣摟著我調皮地說,安冉,別怕哦,姐姐陪著你,我們一輩子都不嫁人好不好。她眨眼微笑的樣子,栩栩如生。然而,轉眼之間,她就躺在了病床上,心電儀變成一條長長的直線,有人走過去要將白色的床單拉起來蒙住她的臉……
有時候會是喬琦逸,他遠遠地站著,朝我招手,笑容溫暖幹淨,說,安冉別怕,我會照顧你和姐姐。我不敢眨眼,死命地盯著他,怕一眨眼他就不見了。然而,他再開口時已發不出任何聲音,嘴裏、鼻子裏、耳朵裏不斷地冒出濃稠的泥漿……
我甚至會夢見並沒有太多印象的母親。她穿奶白色的套裝,溫柔賢淑。我看不清她的臉,但是我知道她是母親。她遠遠地看著我,憐愛地說,安冉啊,我的小安冉,別怕啊,媽媽一直都在你身邊。然而,我甚至還沒來得及看清她的臉,她便無聲無息地融在了透明的空氣裏……
他們都讓我別怕,但是最後他們都一個個地離我而去,隻留下我一個人在這冷漠、涼薄的世上無依無靠地孤獨著。
更多的時候,會夢見喬歡。場景依稀仍然是安然結婚的那個夜晚,隻是他說的是,安冉,既然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我想我不能再做你的家長,所以……
所以什麼,我不想聽見也沒有聽見,因為我已經滿身冷汗地驚醒過來,蜷縮在藤椅上,僵直著脖子大口大口地喘息,像一隻離了水瀕死的魚。
陽光慵懶的靜謐午後,我聽見自己因為害怕而沉重又急促的呼吸聲。終於明白,比起喬歡不喜歡我的那個事實,我更害怕的,其實是喬歡會永遠離開我。
想通這一切後,我便產生了一個單純的、一廂情願的想法,既然喬歡暫時不想見我,那麼我離開這裏,他應該就會回來。
九月,一開學,我就向學校提交了住校申請。班主任告訴我,申請住校必須要經過家長同意,由家長簽字才行。我因此冥思苦想了一個晚上,編了若幹條不同版本的手機信息,但是最終一一被自己否決。
最後,我給喬歡發了一封看起來沒心沒肺的電子郵件。我說,家長大人,前幾天我猛然醒悟,作為一個生活在社會主義陽光下的大好青年應該更好更快地融入到集體生活中去,這樣才能更好地培養我的團隊精神,以便將來更好地為建設社會主義和諧社會做貢獻。所以,後進青年安冉決定申請住校。請您務必抽空來學校在我的申請表上簽上您的大名。
第二天,第一節下課的時候,班主任來找我談心。
“安冉同學!”他用筆敲著我的申請表說,“最近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沒有什麼心事!”我說,“我唯一的心事就是要求住校。”
“真的沒有?”他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我,“老師知道,因為你姐姐的事,你一時之間心理上可能有些無法接受。老師能理解。老師也很抱歉,之前對你沒有給予太多的關注。但是,如果你有什麼想法一定要跟老師說。不要讓傷害成為叛逆的理由,做出什麼出格的事。”說完,他殷切地看著我。
“沒有!”我搖頭,“我能接受現實,也不會做什麼出格的事。”
“是嗎?”他不相信,但是對著始終一言不發的我,最後隻能說,“那好吧。”
“老師,如果沒有其他事的話,我回去上課了。”我轉身要離開。
他叫住我,指一指桌上的申請表說:“把這個拿回去吧。你家長昨晚給我打了電話,他說無論如何都不會同意讓你住校。”
我愣住,喬歡的反應真是迅速啊。
6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第二天,我在課間操的時間,去班主任的辦公室,交給他一張有著喬歡簽名的申請表。當然,那簽名是我模仿的,但是足以以假亂真。
班主任看著真偽莫辨的簽名,將信將疑:“但是——”
我打斷他,飛快地說:“我家長覺得像我這樣性格內向的女生應該多過一些集體生活,所以,他改變主意了,同意讓我住校。”
我以為這樣就可以瞞天過海,先斬後奏。但是,我沒有想到,我那個責任心很強的班主任,會在我離開辦公室之後的第一時間內,打電話去跟喬歡確認。
當然,這些是我在見到江碧之後才知道的。
江碧在中午的時候,開了兩個小時的車,穿越大半個城市,從C大趕到炳輝找到我。
她擔心地望著我,詢問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隻是一味地搖頭,什麼都不說。最後,她急了,說:“喬歡他很擔心你。”
“他才不會。”我說,“如果真的擔心,他就會自己來了。”天知道,我心裏不是這樣想的,但是千真萬確我這樣說了。
“安冉!”江碧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我,仿佛不認識我一般,“你到底要怎麼樣呢?”
我一點也不含糊地答:“我要住校。僅此而已。”
江碧當著我的麵給喬歡打了電話。電話接通之後,她說:“抱歉,我說服不了她。”
手機裏傳來模糊的聲音,我豎起耳朵也沒有聽清喬歡說了些什麼。然後,我就聽見江碧歎了一口氣說:“好的。我知道了。隻能這樣了。”
江碧離開的時候,要走了我的住校申請表。第二天,班主任便通知我說,有人已經幫我辦理了住校的所有手續,我隻要拿著學生證就可以去宿管中心領取房間鑰匙了。
芳姨在知道我要住校後,死活也不同意。我毫不猶豫地對她說了謊,然後她便忍著眼淚將我送出了大門。
我對她說,住在這裏我每天都會想起以前,想起姐姐,再這樣下去我會死。芳姨,你想看著我死嗎?
在這個秋高氣爽的九月,為了達到目的,我無所不用其極,我甚至不惜向芳姨撒謊並以死威脅。但是,我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隻要喬歡不離開,一切都值得。
然而,事情並不像我預想得那樣。喬歡一直沒有搬回彼岸巷的舊樓。每一次打電話給芳姨的時候,我都會假裝不經意地問起喬歡,得到的答案都是喬歡沒有回來過。但是,我願意耐心等待。
每個周末,我都會回家住兩天。每一次都滿懷期待,雀躍又忐忑地拉響大門上拴著的銅鈴,在“丁零零”一陣脆響後推門而入,想象著喬歡會從夕陽淡金色的餘暉裏側過頭來,對我微笑,說,你回來了?可惜,每次迎接我的隻有日漸衰老的芳姨。
芳姨很愛我。總是會做滿滿一桌我喜歡的菜等我。每當我對著一桌的菜狼吞虎咽時,她總是會用一雙溫柔的眼睛看著我,憐愛又小心翼翼。她大概真的被我之前的謊言嚇到了,自那之後,她將所有和安然有關的物品都藏了起來。我很愧疚,因此在她麵前總是表現出開開心心的樣子,不讓她看見我半點的憂傷。
十一長假的第一天,是個陰天,我跪坐在院子裏用一把小小的鏟子為那些薔薇鬆土、施肥。等太陽好不容易從雲層裏露出臉來時,我聽到銅鈴清脆悅耳的響聲。有些恍惚,以為是有風吹過的緣故,但是我仍然立刻扔了鏟子轉身去看,然而不是喬歡,是江舟。
他穿矢車菊藍的薄毛衣,麻質長褲,毛衣的下擺微微露出一點白色T恤的邊,配上一張英俊的臉,賞心悅目,就如現在的藍天白雲一般讓人耳目一新。然而,終究他不是我所期待的那個人。
我有些失望地回頭,繼續給那株藏邊薔薇鬆土。江舟慢慢走到我身邊,將手裏拿著的東西遞到我麵前說:“給你的。”
我瞟了一眼那些漂亮得無法形容的玻璃紙問:“是什麼?”
他將玻璃紙一層一層展開,露出被包裹著的東西說:“糖。”
“不要!”我站起來繞開他,繼續埋頭幹活,“我又不是小孩子。”
“很好吃。”他追過來,將一顆糖硬塞進我嘴裏,“據說,心裏難過的時候,吃一顆糖就不會覺得那麼難過了。”
“所以呢?”
“所以!”他偏頭對我笑,褐色的眸子裏寫滿了擔憂,“以後我每天都會給你帶很多很多的糖,這樣你就永遠不會有機會覺得難過了。”
“安冉!”他伸手撥開我被風吹到臉上的頭發,看著我的眼睛說,“你要快樂起來啊。真正得快樂起來啊。”
我所有強撐起來的開心快樂,在那一刻,轟然倒塌。
“江舟!”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嘴裏含著糖,口齒不清地嗚咽,“他……不想看見我……再也不……會見我了。”
“怎麼會?”江舟右手輕輕拍著我的背,安慰我,“也許,是他覺得你不想看見他,所以才避而不見呢?”
“真的嗎?”我揉著鼻子抬起頭來,淚眼模糊地看著他。
“嗯。”他伸手揉揉我的發,點頭。
我知道他是騙我的,但是我仍然願意去相信,因為我心裏也希望那是真的。
夜幕降臨的時候,江舟帶我去看煙火。入夜之後的C城,氣溫會降低很多,我仍然穿著短袖的棉布長裙,冷得抱著肩縮成一團。
江舟從車上取出他的米色風衣將我牢牢裹住,我凍得一時緩不過來,牙齒顫抖著問:“你一個男生怎麼穿這麼多衣服?又是毛衣又是風衣的。”
“這風衣不是我自己要穿的。”他將我的領口拉緊一點,“是為你準備的。”
嗬,他早就猜到我會任性地隻穿裙子,並為此做了準備。不知道是不是冷風吹多了的原因,我的鼻子有些酸酸地疼。麵前的這個少年,他優雅英俊、溫柔體貼,他曾經甚至隻是為了逗我開心不惜將自己變成聒噪又滑稽的樣子,為什麼我仍然不喜歡他呢?我甚至有點恨自己。
“對不起。”我說,“你對我那麼好——”
“噓——”他轉過身來,將食指豎在我的唇前,“這都是我心甘情願的。”
然後,他雙手插進褲兜裏,兀自走開,剛走了一步自己就輕聲笑出來,眼睛裏卻沒有一絲笑意。他偏頭看著我說:“能為你做這些,我很開心。”
煙火就在這個時候,在墨色的夜空裏綻開。後來,我們再也沒說一句話,隻是沉默著、微笑著仰頭看那漫天絢麗的煙火。
夜空裏恣意綻放的繁花,在瞬間,爆發出最極致的妖嬈美麗,卻轉瞬消逝在無邊的黑夜裏,一如我短暫的愛情。
隻有見識過煙火與愛情的人,才懂得人世間一切的美好與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