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是為——”我驚訝萬分,我以為江家幫喬歡完全是出於人情。
“有利可圖。”江舟看著我點頭,“江氏當初隻用了兩千萬的投資就換得喬歡公司百分之四十五的股份。兩年之內,這些股份的價值翻了三倍多。說得不好聽一點,當年我們江氏的做法無異於趁火打劫。”
“至於我姐姐!”江舟的目光落在遠處,悠長而深遠,“她早知道喬歡不喜歡她,還毅然選擇和喬歡訂婚。自己的選擇當然要自己負責。當初,如果她沒做那樣的選擇恐怕現在反而會後悔。現在,試過了,也就沒有什麼遺憾了。”
“這樣……”我怔住,完全說不出話來。我之前怎麼會有那麼傻的想法,覺得是喬歡一直在利用江碧?
“所以啊!”江舟敲我的頭,“幹嗎要內疚?該內疚的人是我。”
“嗯?”我抱著被他敲痛的頭,有些不知所措。
“是我姐姐以投資為條件逼迫喬歡訂婚的。”
“那是你姐姐,又不是你。你為什麼要覺得內疚?”
“哦。”江舟的笑容突然變得有些落寞,“是喬歡和我姐姐分手,那為什麼你要躲我?”
“哦。”我的心思總是被他一眼看透。
“傻瓜。”他伸手將我的頭發揉亂,然後又慢慢理順。
“你不傻?”
“我是個比你還傻的傻瓜。”他嗬嗬笑起來。
我的眼淚差點就在他的笑聲裏掉下來,他身為江家人卻會對我說這些話,我怎麼會不感動呢。
5
第二天是周五。下午放學後,我留在教室打算做完手裏的習題再回家。C城的六月,酷熱難耐,教室裏“吱吱呀呀”的老風扇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頭發被汗水濡濕貼在額頭上,說不出的難受。我從書包裏找出發帶將頭發紮起來,頓時覺得涼爽了很多。呼出一口氣,側身用水鑽發箍將頭發全部攏上去時,我看見了窗外不遠處正停著喬歡的那輛銀色轎車。
素白的棉質襯衫,淡藍色牛仔褲,黑色帆布鞋,喬歡一身再普通不過的學生裝扮,卻英氣逼人。他總是能將最普通的衣服穿出不一樣的帥氣來。
傍晚的陽光依然毒辣,他就那麼不管不顧地將自己暴露在烈日下,斜倚在車頭,默默地低頭抽煙。不時有路過的女生停下來觀望,他卻仿佛渾然不知。
喬歡低頭狠狠吸煙的樣子,讓我的心驀然疼起來。
我拎著書包走到喬歡麵前。他在發現視線裏出現了一雙鞋時才回過神來,目光順著我的腳一路向上,然後停在我的臉上。喬歡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我,細長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著我,仿佛要將我的樣子細細刻在腦海裏。
良久,他才接過我的書包。
“怎麼這麼瘦?”他仿佛自言自語一般輕聲地說,“我帶你去吃東西。”
喬歡打開車載音響,有音樂飄出來,竟然不是安然喜歡的周傑倫,我有些詫異。而更讓我詫異的是,那竟然是我喜歡的一首老歌,梁詠琪的《膽小鬼》。
“喜歡看你輕輕皺眉,叫我膽小鬼,我的心情就像在和情人鬥嘴……”
為什麼會喜歡差不多快跟我年齡一樣大的歌?我想,大概隻是因為某一次我哭得稀裏嘩啦的時候,喬歡輕輕蹙眉,用手指刮我的鼻子,寵溺地說:“愛哭鬼。”
從那以後,偶然一次聽到這首歌,從此便喜歡得一發不可收拾。
喜歡看你輕輕皺眉,叫我愛哭鬼。
我想,喜歡一個人就是這麼簡單又無奈吧。即使你將情感藏得再深,你裝得再若無其事,隻要一首歌,一句話,就能輕輕鬆鬆地將你徹底打回原形。
不想讓喬歡察覺我的異樣,我側頭假裝看外麵的風景。
“想吃什麼?”喬歡扭頭看我,微笑,“今天芳姨不在,想吃什麼都可以。”
“真的什麼都可以?”
“嗯。”
“龍肉。”我一本正經地說。
他毫不猶豫地答:“好。”答完才發覺不對,側頭無奈地望著我。
“好啦!”我笑,“那就海鮮吧。”
“不行!”他一臉嚴肅,“其他都行,海鮮不可以。”
“為什麼?”我裝天真。
喬歡在路口熟練地轉彎,冷聲說:“你對海鮮過敏。”
“呃……”他怎麼知道我對海鮮過敏的?我沮喪不已,看來冒著過敏的風險騙吃一頓海鮮的希望又落空了。
“好啦!”他見我懊惱的樣子,忍不住笑起來,“今天保證讓你吃到比海鮮更好吃的東西。”
喬歡帶我去的是一個坐落在半山腰的中式餐館。風景優美,菜式精致,味道鮮美。我吃了很多,喬歡一直在旁邊看著我吃,一副比我還滿足的表情。
最後一道湯上來的時候,喬歡突然叫我:“安冉。”
他的聲音很輕很輕,輕得讓我有些心驚。
我抬頭看他:“嗯?”
“我想跟你說說安然的事!”他有些猶豫,“本來不應該在你中考前跟你說這些。”
“什麼事?”我被他的態度弄得緊張起來,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事,以喬歡的性格決不會猶豫不決。我放下筷子看著他,“你說。”
“安然最近的情況不太好。”他說得小心翼翼。
我點頭:“我知道。”
“我覺得——”喬歡頓了一下說,“她這樣會很辛苦。所以——”
我放在桌子下麵的手猛然一抖。喬歡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是我有很不好的預感。
“所以——”喬歡緊緊盯著我的眼睛,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說,“我們放棄好不好?”
“你,你……”我張著嘴巴努力了很多次都說不出話,良久,才緩過來顫聲問,“你說什麼?”
“安冉!”喬歡握住我一直發抖的手,“我們讓她走吧。我想如果她能說話她也不希望像現在這樣。你也不想讓她辛苦對不對?”
我一把甩掉喬歡的手,跳起來衝他吼:“你說什麼鬼話?她是植物人,她又沒有感覺,她怎麼會覺得辛苦?你是她嗎?你怎麼知道她想離開?你是不是嫌棄我和她拖累了你,你是不是喜歡上了別人?所以想用這樣的方法來擺脫?好,以後不麻煩你,我的姐姐我自己來照顧。”
大腦一片空白,我並不知道自己究竟說了些什麼,隻知道餐廳裏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我和喬歡身上,像看怪物一般。
我衝出餐廳,卻發現不認識路,四處燈火通明,連個躲起來哭的地方都找不到。我跌坐在喬歡的車旁,已經哭不出聲來,隻能蜷起身來將自己緊緊抱住,不停地抽泣著。
那雙黑色帆布鞋追過來,停在我的麵前,喬歡俯下身抱我:“安冉。”
我低頭,咬住他伸過來的手臂,眼淚滾滾而下。任何人都可以放棄安然,他怎麼能放棄安然?
喬歡輕輕歎息一聲,蹲下來,一動不動地任由我咬著他的手臂。直到我咬累了鬆開,他才輕輕拍著我的背說:“別哭,安冉,別哭啊,我再也不說那樣的話了,我們不讓她走,不讓她走。”
我抬起頭來看著他,眼淚不停地流:“不要讓她走。”
“好。”喬歡將我摟進懷裏。
我泣不成聲:“就算……就算她想走,我……也不讓她走。”
“好。”喬歡重重地點頭。
6
我的失眠症一直沒有好轉的跡象,最近因為安然的事,更加嚴重起來。常常躺在床上看窗外的月亮,一看就是一夜。偶爾會進入淺眠,夢見安然來跟我說再見,我就會一身冷汗地驚醒。然後,無論如何努力都再也沒法入睡。
那是喬歡答應我不讓安然走的第三天,夜深人靜,我睜著一雙眼將窗戶外的那一片天幕裏的星星數到第十遍時,壓在枕頭下麵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萬籟俱寂的夜裏,突如其來的嗡鳴聲讓人心驚肉跳。我將手探到枕頭下麵摸出手機,淩晨三點零一分,喬歡的名字不屈不撓地閃爍在屏幕上。某種不好的預感閃電一樣擊中我的心髒,我立刻按下接聽鍵,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個字,便聽見喬歡在電話裏說:“你準備下樓,我五分鍾以後到。”沒有開頭,沒有結尾,他隻匆匆說了這麼一句話就掛了電話。
一定是安然出事了,這念頭閃過我的腦海。跳起來,胡亂拿了件外套套在睡裙外麵就往外跑。公寓管理員大嬸睡得太熟,我死命拍她的窗戶,好不容易才將她叫醒。在她的責備聲裏,我帶著哭音央求她快點替我打開公寓大門。
大嬸剛把大門打開,喬歡就到了。銀色的轎車從公寓對麵的路上衝過來,快得像一陣風,眨眼間就停在我麵前,刺耳的刹車聲在靜謐的夜裏宛如鬼泣。
我剛剛坐穩,還沒來得及關好車門,車已飛速駛了出去。喬歡的頭發有些淩亂,細長的眼睛微眯著緊緊盯著前方的路。他抿著唇將車開得飛快。我看著不斷飆升的車速,害怕得不敢說話。
左側的車窗半開著,夜風直灌而入,呼啦啦扯著我和喬歡的衣服。我抱緊了雙臂還是覺得冷,是那種從心底蔓延而出無論穿多少衣服都沒辦法消除的寒意,是害怕失去安然的極度恐懼。
“是不是——”我艱難地開口,“安然……”
喬歡抬頭從內後視鏡裏看了我一眼,極力鎮定地說:“我也是剛剛接到陳主任的電話,具體情形要等到了醫院才知道。”
陳主任是安然的主治醫生,如果沒有特別的情況他不會在淩晨三點將病人的家屬叫去醫院,除非……我告訴自己不能再往下想,也不敢再往下想,我將自己緊緊抱住,臉埋進臂彎裏,需要咬緊了牙關才能抑製住顫抖。
喬歡用右手握我的手,安慰我又仿佛是在安慰自己一般地說:“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
我抿著唇拚命點頭,怕自己一開口就會哭出聲來,那不是好預兆。
車一路超速。喬歡拉著我幾乎是用百米衝刺的速度跑向急救室,但還是遲了。急救室的信號燈已經熄滅,陳主任一臉疲憊地站在走廊上,對著我和喬歡抱歉地搖頭說:“對不起……”
我聽不清陳主任之後還說了些什麼,隻聽到他說“對不起”,腿軟得需要將自己靠在牆壁上,才能勉強站住。
怎麼會是這樣?怎麼會是“對不起”?我不要“對不起”,我要姐姐安然無恙。
我想撲過去求陳主任,求他收回那句“對不起”,求他不要放棄姐姐,然而,我連一絲開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慘白的燈光將我的眼睛刺得生疼,我仰著頭,一直仰著,不讓眼淚掉下來。我固執地認為,隻要我的眼淚不掉下來,安然就不會離開我。所以,就算燈光將我的眼睛刺瞎,我也不能流下一滴眼淚。
空曠的走廊裏,驟然響起輪子在地板上滾動的聲音,由遠及近,一聲一聲仿佛碾過我的心。我知道,護士將安然推了出來。我告訴自己不要去看,卻還是忍不住機械地轉頭看過去。慘白的床單從頭蓋到腳,我看不見安然美麗的臉龐,隻有她的一縷發絲散落出來,孤零零地飄在空中,仿佛折了翼的蝶。
我看見喬歡走過去,伸手揭開那張覆住我一切希望與絕望的床單。我的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倉皇的嗚咽聲,仿佛幼小的野獸眼見親人離世。我用雙手捂住臉,倚著牆壁無力地滑坐在地上。
那張床單下為什麼會是我的姐姐安然?怎麼能是我的姐姐安然?這一定是喬歡和陳主任跟我開的一個玩笑。我的姐姐說過,等到我嫁人的那一天她要親手為我穿上婚紗,她說她還要帶我周遊世界,給我的孩子起名字。我的姐姐一向一言九鼎,她說她要將我打扮成漂亮的公主,隔天那件美麗的公主裙就躺在了我的床上;她說她再也不會丟下我一個人,就真的守在彼岸巷與我相依為命。可是,現在她還沒為我穿上婚紗;還沒陪我周遊世界,她怎麼可以就此離開我?
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捂住眼睛,茫然地搖頭,不理會周圍一切人的安慰。我麵色平靜,甚至沒有一滴眼淚,我不需要安慰,我的姐姐好好的,我為什麼需要他們的安慰。
喬歡走過來拉我,我低著頭不去看他的臉,害怕從他的臉上看到一絲真切的悲痛。
“安冉……”喬歡的聲音沙啞。
我預感到他要說什麼,埋著頭尖叫:“不要說,你不許說。這都不是真的。你告訴我這都不是真的。”
“安冉!”喬歡捏住我的下巴,強迫我抬起頭和他對視。他幽深的眸子瞬間仿佛蒙了塵一般,一片晦暗。我知道,這一切大概都是無可挽回的事實了。
狠狠咬著下唇,我怔怔地望著喬歡,等著他說那句“人死不能複生”。
很久,很久,他都沒有說,隻是默默無言地用一雙明亮的眼睛望著我,一直望進我的眼裏,仿佛要將他自己所剩不多的勇氣傳遞給我一般。然後,他用力捏住我的下巴,強迫我鬆開一直緊咬著的下唇,歎息著說:“要學會麵對現實啊。”
那一聲歎息,輕飄飄地落在耳畔,轉瞬就被吹散在了夜風裏。
“要學會麵對現實啊。”
麵對怎樣的現實呢?
麵對安然已經離開人世的現實。
時光如流水般一去不複返,那個美麗的、可愛的、俏皮的,叫安然的女子,她用她的韶華光陰守護著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我還沒來得及看著她幸福地生活,她就要離我而去。我怎麼能接受這樣的現實?
有人推著床單下的她與我擦肩而過,我不知道她要在那車輪聲裏去向哪裏,但一定是我再也無法觸摸的世界。
“不要——”我跳起來,歇斯底裏地撲上去,用盡全力吼出的聲音嚇住所有人。
推著安然的護士在一怔之後加快了速度。喬歡從背後抱住我,他用力箍著我,幾乎要將我騰空抱起來。我拚命地踢動著雙腿,拚命地向前伸著手,卻怎麼也夠不到安然,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床單下的她消失在走廊的拐角處。
“姐姐!”我不顧一切地踢打著喬歡,聲嘶力竭卻不讓自己掉下一滴淚水,“姐姐啊!讓我去見姐姐,我不讓她走,我還沒同意她離開,她就不能離開。”
“七七!”喬歡死死地抱著我不放手,仿佛安撫一般,聲音落在我的耳邊,又輕又低,“七七,乖。她一生從容優雅,就讓她走的時候也安心灑脫一些吧。”
我的姐姐,安然,她大概也不願意看到我現在的樣子吧。她說,她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看著我幸福。
我像被人剪了提線的木偶,瞬間委頓在喬歡的手臂裏。眼淚大滴大滴無聲地滑落下來,我抿唇露出一絲笑容,姐姐你放心地去吧,我一定會很幸福的。
我的姐姐,是誤落凡間的天使,上帝憐憫我便派她來守護我,因為她的善良、美麗,現在上帝又將她召回了天堂。她會在天上一直看著我,保佑我。
7
安然的葬禮在三天後舉行。
我已經能夠平靜地麵對一切,一滴眼淚都不掉地看最後一眼安然的儀容,捧著小小的盛放安然骨灰的盒子走得又快又穩,穿戴得整整齊齊地站在一片林立的墓碑中麵帶微笑接受別人的勸慰。
隻是,偶爾,我會暗暗責怪喬歡,如果不是他說要放棄安然,也許安然就不會這麼快離開。更多的是怨恨自己,總覺得是因為我內心裏不想讓喬歡去日本,而安然感知到了,所以她用離開來圓我的願望。
其實,我知道這一切並不是我想的那樣,但是我仍然不能原諒自己的自私。
安然生前沒什麼朋友,來參加葬禮的人除了我和喬歡,就隻有江舟和費浩然。自從得知安然離開後,芳姨就一病不起。我們小心地瞞著她葬禮的日期,害怕她的身體在這樣的情景中會承受不住。
葬禮舉行到一半的時候,天空突然下起雨來,雨絲裹挾在風裏,潤物無聲。我沒有撐傘,我想這場細雨,一定是安然和我告別的儀式。
一輛黑色的轎車在朦朧的細雨裏緩緩駛過來,停在遠處。有人從車上下來,一身黑衣撐一把黑傘,走近了我才發現是那個在電視節目裏總是一副意氣風發的樣子,叫周文的官員。
他收斂了那副春風得意的模樣,裝出悲憫的樣子來,彎腰將一束菊花放到安然的墓邊。
聽說周小漁在上個月不治身亡,嗬嗬,所以他現在才又想起來他還有兩個女兒嗎?
我走過去,默默撿起那束花,轉身狠狠扔在他的腳邊,說道:“周副市長,我們無親無故,我姐姐她受不起你這束花。”
周文愣了一下,想說什麼。我擺手,微笑:“我姐姐她不歡迎你,所以請你離開。”
我做這一切的時候,喬歡並沒有阻止我。周文走的時候,一直站在我左邊的喬歡默默伸出手來握住我的左手。我知道他害怕我會堅持不住,但是,我已經不是以前需要用調侃來假裝無所謂的那個我了。這一刻,麵對周文,我不需要假裝也已經可以若無其事,視若無睹,無動於衷。
葬禮結束的時候,雨勢大了起來,我裹緊衣服從喬歡的傘下走出去,走向那個一直站在不遠處默默看完整場葬禮的男子。
揚在風裏的黑色長風衣,雨簾裏蒼白又英俊的麵孔,我不認識他,但是我知道他一定就是安然日記裏提到的那個傷她很深的“英俊少年”。原來,安然曾經喜歡的男子是這個樣子。
我走過去,他看見我後愣了一下,然後低聲報上姓名。我因為他的名字愣了兩秒——謝昀,國內首屈一指的地產大鱷謝氏建設的少東家。
“真像啊,你長得真像安然。”謝昀看著我,神色悲痛起來,低聲呢喃,“我愛她啊,我是真心愛著她的啊……”
那你為什麼不一直愛著她呢?我很想這樣問他,但是最後隻是默然微笑。安然已經走了,無論答案是什麼都已經沒有意義。
“你知道嗎?”謝昀的目光落在遠處的墓碑群上,“我遇見她那年,她才18歲,卻已經是C城上流社交圈裏赫赫有名的才女。她好像是無所不能的,樂器、舞蹈、繪畫樣樣精通。這些也就算了,偏偏她又生得那麼美麗動人。我第一眼看見她,便發誓此生非她不娶。那個時候,我剛從國外回來,對她的了解僅限於她的名字。我四處打聽,卻發現人人對她的身世都避而不談。後來,一個從小就認識的朋友看我急了才告訴我說,她是周副市長的女兒。我當時鬆了很大一口氣,心想,這下好了,將來我和她結婚母親就不能以‘門不當戶不對’為由阻止了。我一心以為她真的是周副市長的千金,誰知道她竟然是……”
“私生女。”我替他說完,並不辯駁,無所謂地笑著。
這世上黑白顛倒的事太多,多這一件也無所謂。周文與母親原本就相識在先,後來共同生活有了安然。那時,一心愛著周文的母親以為,那就是愛情的全部,有沒有一紙婚約並不重要。然而,後來周文認識了高幹千金,為了仕途他毅然決然地拋棄了正懷著我的母親與別人結了婚。因為母親與周文沒有一紙婚約,這樣一來,我的母親反倒成了人人唾棄的第三者,謝昀母親口中的“狐狸精”。
“我……我其實並不介意。”可能我說得太直接,謝昀有些尷尬地看看我說,“可是,我不能違背我的母親,否則她會跟我斷絕母子關係。你知道的,像我這種人,表麵看起來風光,一旦被掃地出門就什麼都不是了。所以,我不能……”
“我能理解。”這個可憐又懦弱的人,我幾乎是有些憐憫地點頭,“我想安然也能。”
他愣愣地盯著我的眼睛,歎氣:“是我對不起她。她一定很傷心,所以才會選擇離開我,跟自己不愛的人結婚。”
“不!”我用一雙和安然有九分相似的眼睛望著他,學著安然的語氣說,“她早已不愛你了。她愛的隻是想象裏那個對她至死不渝的人,但那不是你。她跟別人結婚是因為那個人值得她去愛。所以,請你也忘了以前,去尋找屬於自己的幸福。”
“是嗎?”他有些猶疑,但最終還是選擇相信,呼出一口氣來仿佛輕鬆了許多,“原來是這樣。那就好,那就好。我以為……”
你以為什麼?你以為安然一直還愛著你,一直還對你念念不忘?即便是這樣,你也不需要知道。
我沒有給他說下去的機會,轉身往回走。
真是可憐,口口聲聲地說愛一個人,卻任由自己的母親侮辱她。我並不懷疑他對安然的愛,隻是那樣的愛太脆弱,敵不過世俗輿論,千萬家世。
我想如果安然還在,她也希望自己曾經愛過的人可以幸福,即便他曾經那樣傷過她的心。那麼,就讓他以為安然不再愛他吧,就讓我替安然放他自由吧。
8
我走回喬歡的傘下,踮起腳尖,伸手輕輕揉他那一頭碎發:“放心,她在天上會很幸福。”
這麼多天,我一直害怕看見喬歡的眼淚。我難以想象他失去安然的悲痛,我想他一定比我還要難過百倍。但是,我沒有看見他流過一滴眼淚。也許他躲在無人的角落流了很多,但我無從得知。
我想象著他流淚的樣子。想起兩年前,在安然的病床前,從他細長的眼睛裏滾落的那一滴碩大的淚滴,心髒驀地痛起來。這一刻,我寧願離去的那個人是我。
“嗯。”喬歡捉住我的手,握住,“我知道。她在天上比在這裏幸福。”
“喬歡。”我輕輕叫他的名字,“那個人不值得她愛。”我想說的是,喬歡,你才值得她去愛。
“哦。”喬歡一雙眼通紅,卻望著我笑起來,“你跟那個人說了什麼?”
“我說安然希望他幸福。”
“安冉。”喬歡將我的手握得更緊,雨傘幾乎全部傾斜到我這邊,“你長大了。”
“嗯。”我抬頭看著喬歡被雨水潤濕的眼睛,“安然她也希望你幸福。”
喬歡轉身,隔著煙灰色的雨幕去尋找安然的墓碑:“你怎麼知道?”
“我聽見了。”我指指天空,“就在剛剛,我聽見她跟我說話。”
“那她有沒有說安冉也一定要幸福?”
“有。”
“那你會聽她的話嗎?”
“當然會。”
“好!”喬歡停下來看著我,他的半邊身子已經濕透,睫毛上沾著雨水。我看不清他的眼睛,隻聽到他說:“你記住,你答應過安然一定要幸福的。所以,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幸福地活著。”
“好。”我重重地對喬歡點頭,又仿佛是在向自己保證一般。
轉眼中考就結束了。我考得意想不到地好,江舟說以我的成績,C城的各大重點中學、貴族學校可以隨便我挑。當然,這其中我真正想去的隻有C大附中。
喬歡的公司已經成為江氏名下的企業,但是喬歡卻顯得比以前更忙。暑假開始的第一個星期裏,我隻在某天的深夜看見月光下他歸來的疲憊身影。
我想不出也猜不到他在忙什麼。也許,他隻是想讓自己看起來忙碌一點,借由身體的忙碌來排遣失去安然的痛楚。
暑假開始之後,江舟每天都會來彼岸巷看我,他總是會帶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哄我開心,有時候不惜改變貴公子儒雅的形象變身成以前的滑稽模樣。
偶爾,他會突然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說,安冉,你不說話的樣子真讓人擔心,要多說話、多笑才行啊。
我暗自發笑,難道是要我變成他以前那種聒噪的樣子,他才會覺得放心嗎?我不理他,認為他一定是覺得以前在我麵前上躥下跳很沒麵子,所以現在變著法子想騙我變得瘋魔,好以此挽回一些麵子。
我不點破,想著如果他能天天來陪著我說話,也很好。
然而,到了真正我需要有人陪的那天,江舟卻沒有來。一大早,我搬一張椅子坐在廊下等他,一直等到中午他都沒有來。
安然的葬禮後,芳姨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一個月前被她的兒女接回了老家。現在照顧我的是喬歡新請來的阿姨。新阿姨做的菜很好吃,但是我還是更想念芳姨做的飯菜的味道。
喬歡在中午的時候打來電話。他好聽的聲音從話筒傳進我的耳朵裏:“安冉,今天是什麼日子?”
“嗯?”我控製不住地心跳加速。
“到底是什麼日子呢?”喬歡有點著急,“總覺得今天是什麼很重要的日子,但就是想不起來到底是什麼日子?你知道嗎?”
“嗯!”我握著手機停頓了一會兒說,“農曆七月初七,中國情人節。”
“哦!”喬歡在電話裏小聲地自言自語,“應該不是這個原因才記得。到底是什麼日子呢?”
我張一張嘴,差一點脫口而出說出我所知道的另一個答案。但是,那一頭喬歡已經收了線。
夜幕來臨的時候,江舟來敲門。
他站在門外,捧一束鬱金香衝我眨眼說:“生日快樂!”
我愣住,我以為現在這世上除了芳姨再也沒有人記得我的生日。沒錯,我出生在傳說中牛郎和織女一年一會的日子裏——七月初七,因此母親將我的乳名取為“七七”,而今天就是七月初七。
“發什麼呆?”江舟伸手點我的額頭,“是不是以為我不記得今天是你的生日,所以之前有點失望,現在又很感動啊?”
我打掉他的手,心裏明明是有些感動的,嘴上卻故意說:“你記不記得有什麼關係?”可能是因為我真正期待的是另一個人能記得吧。
江舟拉我出去,說早準備好了,請了朋友,隻差我到場宣布生日party正式開始。我勉為其難地跟過去,現場果然人聲鼎沸、熱鬧非凡。這是一家KTV的大型包廂,看情形並不像江舟所說的“大家都在等我”,事實上狂歡早已開始。
我歪著頭好笑地望著有些無奈的江舟:“這些人都是你的朋友?”
“不是。”
“呃?”
江舟聳聳肩:“有朋友,有朋友的朋友,還有朋友的朋友的朋友……”
我撫額,才明白為什麼一眼望過去不見一張熟悉的臉。
“反正——”江舟朝我攤著手說,“我們需要熱鬧,而他們製造熱鬧。”
“好吧。”我隨江舟坐在一個角落的沙發裏,冷眼看著由人群、美食和音樂製造出來的快樂。看著看著,就有些恍惚,坐在快樂的人群裏,久了,仿佛自己也就不那麼孤單了。
江舟將他的手機按在我的耳邊大聲說喬歡找我時,我正在啜飲第三杯香檳。現場太吵,我聽不清喬歡在電話裏說什麼。因為喝了酒,我有些口齒不清,對著話筒大聲說:“我聽不清……”
話還沒說完,那邊就掛了電話。我望著慢慢暗下去的手機屏幕怔住了,立刻就有短信進來,是喬歡。他說:“待在那裏別動,我馬上過來。”
大概是酒精的作用,我嗬嗬笑起來,吐吐舌頭對江舟說:“你慘了,我家家長大人知道你拐騙未成年少女來喝酒了。”
“安冉?”江舟奪下我手裏的酒杯。
“別怕!”我歪歪斜斜地走過去拍拍他的頭,“一切後果我來承擔。”
“誰說害怕了?”江舟無奈地笑,“真拿你沒辦法。”
我嘻嘻笑,趁他不注意就著他的手將杯子裏的香檳一飲而盡。
喬歡什麼時候到的,我並不清楚。隻知道過了很久,喧鬧的人群漸漸安靜下來,包廂裏突然響起歌聲,旋律優美又傷感。
我睜開蒙矓的醉眼,便看見喬歡獨自一人坐在包廂中間的沙發上,握著話筒在唱歌。
大屏幕上五彩的畫麵映在他的白襯衫和側臉上,泛起琉璃般的光彩。那樣奪目耀眼,就像我第一次遇見他時的樣子,俊逸得不似真實世界裏會有的人。
我盯著喬歡的側臉,想,我一定是喝醉了,在做美夢。不然,他怎麼會說,七七,生日快樂。他又怎麼會唱這首歌給我?
因為隻是一場夢,所以我放任自己貪婪地看著他的側臉,靜靜地聽他唱。
可能回憶掉進了大海,
可能有些往事回不來;
可能這是永恒的紀念,
愛了很久,就會分不開。
我們一同喜歡著現在,
我們曾經被別人取代,
我們都有類似的遺憾,
所以一起漂流在人海。
揮不去的陰霾,
讓我為你掩埋,
哭了一晚的你的樣子,
從此都種在我的腦海。
月亮下的對白,
單純得像小孩,
你有好幾次問我,那是什麼。
這就是愛,這就是愛!
這就是愛,這就是愛!
這就是愛!
以為得到時間的青睞,
以為旅途沒有意外,
以為每天都會說晚安,
但是有你就沒有不安。
因為想念比誰都厲害,
因為寂寞會乘虛而來,
因為愛的晴天和陰天,
都在心裏同時的存在,
這就是愛……
喬歡的歌聲戛然而止時,一滴淚從我的眼眶裏悄然滑落。
有沒有可能他唱的“我們”是指我和他?我笑,仰頭傾杯,辛辣的液體滑進喉嚨。
可惜,我早知道,那隻是我一場不願醒來的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