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至少還有你(3 / 3)

我假裝鎮定地笑笑說:“沒錯,江舟,其實,我也早就知道林慕箏就是喬歡了。所以,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追問你有關林慕箏的消息了吧?因為他就是喬歡啊,他就是過去兩年多裏我一直一直固執地等待他出現,卻在他出現後又不得不離開的喬歡啊!那麼,現在,你能告訴我喬歡他究竟怎麼了嗎?”

我這樣問的時候,極力保持著微笑,不讓自己的嗓音有一丁點的顫抖,好像這樣,壞消息就不會來,好像這樣,將要從江舟口中說出的關於喬歡的消息就一定會是好消息。

然而,我等了很久,卻聽見江舟說:“安冉,跟我走好不好?無論去哪裏都可以,但是我們不要回C城,好不好?”

“你想瞞我什麼呢?江舟,C城那裏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是我不能知道的,所以你不讓我回去,對不對?沒關係,你說啊,現在已經沒有任何事能擊倒我了呢。是喬歡他又失蹤了嗎?還是……還是他的病又複發了?沒關係,你說啊,這些,我都能承受的,都能的……隻要你告訴我,喬歡他還活著,隻要你告訴我,他現在在哪裏,其他的都無所謂了,其他的都不重要啊……”我輕聲喃喃,像是在安撫江舟,又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江舟默然無言,我不知道他的沉默代表什麼,眼淚卻猝不及防地落下來。

江舟卻一言不發。難挨的靜默一直在延續,我的心一點一點沉下去,一直沉下去,仿佛要跌到什麼無盡的深淵裏去。

我二話不說打開另一側的車門,剛踏出一隻腳準備下車時,卻被江舟一把牢牢拽住:“危險!安冉,你不要命了嗎!”

他不安地大叫,我慢慢轉頭,用一雙已然看不見任何事物的眼睛對著他,用極輕的仿佛已經看透一切的平靜語氣對他說:“到如今,我要不要命,又有什麼關係呢?如果,喬歡連命都沒有了,我還留著自己的這條命有什麼用呢……沒有用了啊……”

“別哭啊,安冉。”江舟仿佛嚇了一跳的樣子,不停地幫我擦著眼淚,飛快地說,“你別胡思亂想啊,安冉,喬歡他沒事的,他好好的,現在就在C城呢。你別哭啊,我現在就帶你回C城。”

“真的嗎?”

“真的。”他深深吸一口氣,仿佛做了一個天大的決定說,“安冉,你想要我做的事,我從來就沒有不答應的,所以這一次我可能不會……”

他這樣說的時候,已經快速下車,坐進駕駛座,因此,他的後半句話是沒有繼續說下去,還是我沒有聽見,已然不得而知。

我也沒有細究,隻是一心催促他將車開得再快一點。

江舟沉默著將車開得飛快,寂靜的雨夜裏,我隻聽見擋風玻璃上雨刷的聲音,“刷刷”一下一下,仿佛一遍一遍刮在心上,內心裏便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感慢慢浮起來,我卻無論如何也弄不清那種恐懼感因何而起,隻是恍惚覺得自己好像錯過了什麼至關重要的信息。

我將頭靠在車窗上,感覺著雨點打在上麵“劈裏啪啦”的輕響,一下一下像是催眠的樂點。

曾經,好像也有那麼一兩次,喬歡開著車載著我,在寂靜的雨夜裏穿過大半個城市帶我回家。那時候,即便困得睜不開眼,我也舍不得睡,總是像現在這樣將頭靠在車窗上,一眨不眨地、長久專注地望著他的側臉,並且滿心期待著可以一輩子那樣看著他。

那時候啊,大概是因為太幸福吧,總覺得一輩子還會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可以讓我慢慢看他,看他少年得誌,看他垂垂老矣,看歲月慢慢染白我和他的鬢角。到那時候,我們仍然深愛彼此。

隻是,仿佛隻是一眨眼間,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如今我愛的人,他又在哪裏呢?

我陷在深遠的回憶裏,昏昏欲睡。

“安冉!”江舟突然輕聲叫我說,“如果……我是說如果,因為我的原因,你再也見不到喬歡,你一定會恨我的吧?”

“不會。”

“真的嗎?為什麼?”他驚訝得幾乎要叫出來。

“因為啊,我認識的江舟,從來不會做讓我傷心的事啊!所以啊,你怎麼可能做讓我見不到喬歡這種事?”

“原來是這樣啊……”他自言自語般輕聲喃喃,汽車就在這時候轉了一個很急的彎,我整個人幾乎要斜貼在一側車窗上。

我輕輕閉上眼,感覺車身快得仿佛要飄起來。

良久,江舟用極低極低的聲音叫我。

“安冉!”他說,“謝謝你。”

“嗯?”

“謝謝你,這樣信任我。”他停頓了一秒,突然說,“其實,我並沒有你想象中那麼好。”

“你有的。”我鄭重點頭。

然後,我便聽見他自嘲般落寞的笑聲。

“安冉!”他再開口時,仿佛已然下了很大的決心,輕聲卻堅定地說,“你放心,我一定會帶你回到喬歡身邊的,我保證。”

我便安了心,靠在車窗上,在潺潺雨聲中,沉沉睡去。

4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在玫瑰低低的嗚咽聲中醒來,發現車已經停了。

“江舟,是南京已經到了嗎?”我跳起來,頭便撞到了車頂,“你怎麼不叫醒我?”

“才剛到,我看你睡得太沉,所以沒有立刻叫醒你。”江舟聲音聽起來十分遙遠,我才反應過來,此刻他應該是站在車外與我說話。

我摸索著放下車窗玻璃,他便俯身過來,伸手揉我被撞的額角。

一陣風吹過,我聞到他身上的煙味,那樣濃重的煙味,仿佛預示著他有重重不能與人說的心事。

我想要問他為什麼事煩惱,他卻輕輕吸一口氣,然後慢慢吐出來說:“安冉,我抱你進候機廳啊。”他那樣子,仿佛進候機廳要下一個天大的決心一般。

“你以為機場是你家開的啊?還抱!我有玫瑰就行了。”我不假思索地拒絕他,打開車門,玫瑰便自己下了車。

我跟在玫瑰旁邊走得又穩又快,但很快我就發現了不對的地方。玫瑰輕車熟路地領著我向前450步,再左拐50步,再上樓梯,三層樓梯,每一層18級,然後停住。

這裏根本不是什麼候機廳,這裏是我在天長的家。

我茫然側頭向後:“江舟,這裏根本不是南京,對不對?”

“對,這裏不是南京。”他一副絲毫不打算隱瞞我的樣子說,“這裏,應該就是你在天長的住處。”

“可我們剛才明明是在去往南京的路上啊……”

“我騙了你。”他打斷我說,“我根本不想送你去南京,我更不想讓你回C城,所以剛才我一直將車往南京相反的方向開,我原本打算就這樣偷偷帶你遠走高飛的……”

“我眼睛看不見,你騙我說送我回C城,然後悄悄帶我去往另一個城市,等我發現的時候,為時已晚。這就是你的計劃,對嗎?”很奇怪,我明明該生氣的,卻突然覺得有些心酸,因為我明白他這種去而複返的掙紮心情。

他一點也不否認:“是。”

“但你最後並沒有那麼做。”我想起他剛剛在路上時,那些感謝我信任他之類的古怪言語。

他幾乎有些賭氣地答:“沒錯。”

“為什麼?”

“因為,因為到最後我還是做不到……”他輕輕歎一口氣,近乎絕望地說,“你那樣信任我,你說你相信我不會做讓你難過的事,我又怎麼能讓你失望呢……所以,到最後,我隻有讓自己再失望一次……雖然,我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人,但是,安冉,如果可以,我想一直做你心裏的好人……”

我怔住,想起剛才路上我與他的對話,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應該就是那一次急轉彎,他改變了主意將車調了頭,往回開。

“江舟……”我輕聲叫他的名字。

“嗯?”

“你是個好人。”我說,“你在我心裏一直都是個很好的人。”

他靜默了一會兒,突然輕聲笑起來,那笑聲聽起來明媚又陽光,可是在我看來,是那麼悲傷。

他說:“安冉,你看,原來我還是在你心裏的。隻要是被裝在那裏,無論是以什麼樣的身份存在的,已經無所謂了。”

明明應該責怪他的欺騙的,我卻不忍心怪他,隻是輕聲歎息著拿出鑰匙打開家門,讓他進來。

我請他坐在沙發上,將一杯水遞到他麵前。

“江舟!”我站在他麵前,思索著如何把話說得不那麼傷人,“你一定很累了,今天就在我這裏休息吧。但是,現在,我必須要走了,我必須要盡快趕回C城。你說喬歡他很好,我不是不信你,隻是,隻有親自確認他沒事,我才安心。”

我說完,轉身就往門外走。

江舟一把抓住我的手,他說:“安冉,我就是死也不會讓你回C城的。”

他說:“但是,你放心,我答應過你,會帶你回喬歡身邊,我一定會說到做到的。你在這裏乖乖等我,我一定會找到喬歡帶他回來的。你要答應我,無論如何也不要再回C城,好不好?”

“你什麼意思?”我突然有不好的預感,我像一隻木偶一樣,一動也不敢動,我害怕我一動他又會說出什麼駭人聽聞的話來。

電光石火間,我突然意識到,剛才,在路上,那個我將頭靠在車窗上昏昏欲睡的時刻,忽略掉的至關重要的信息是什麼了。

全身的血液一點一點涼下去,一直涼到心裏去,明明是四月的天氣,我卻冷得止不住地顫抖。

我木然轉身,在無邊的黑暗裏,一字一字地說:“你說喬歡他好好的,你說他就在C城。江舟,這些話,都是你騙我的。”

我沒有用問句,而是用了肯定句,因為我心裏已經有了答案。但是,我仍然心存一絲僥幸,我多麼期望他能夠否認,說他並沒有騙我,說喬歡就在C城,好好的。

然而,他沒有。

我的心瞬間就跌入無底的深淵裏:“江舟,C城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到底隱瞞了我什麼!”我的聲音驚惶得猶如鬼音。

江舟長歎一聲,說:“罷了,反正最後你總會知道的。”

他說:“你不能回C城,因為如果你回去就可能會有危險,因為喬琦逸和安然的死,以及當年喬歡在宏村的失蹤,這些事,都是我的父親做的。”

我茫然地眨眼又眨眼,我覺得這一定是我聽錯了,我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有狂風自大開的窗口灌進來,沒有關好的玻璃窗便猝然碎裂。

玻璃碎裂的駭人聲響裏,他說:“還有,喬歡,不見了……”

5

窗外,風雨如訴。

我站在客廳裏,抖得像風雨中飄搖的落葉一般。

江舟仍然在說著些什麼,我卻仿佛突然失去了如今我賴以生存的聽覺。看不見,也聽不見,那個無聲的黑暗的虛空仿佛要將我吞噬,我想要抓住點什麼,但我的世界裏什麼都沒有,隻有那無盡的、令人絕望的虛空。

江舟他剛才說什麼?

他說,安然和喬琦逸的死,以及當年喬歡的失蹤,都和他那個看起來仿佛永遠笑眯眯的父親有關。殺死安然和喬琦逸,綁架喬歡,他們做這一切,這一切,都隻是為了一張“流雲殘香”的配方。

奪走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安然,令我與喬歡生生離別,他們做這樣殘忍又冷酷的事,隻是為了一個香水配方!

世上,怎麼能有這麼殘忍的事?

我趔趄著後退幾步,背靠在牆上,咧開嘴無聲地笑,一直笑,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下來。那樣洶湧的、無法遏製的眼淚,像我心中的憤怒與絕望一般,不停地流,不停地流。

“啊——”我張著嘴,用盡全身力氣歇斯底裏地嘶吼,可是,我知道,無論如何,我愛的那些人,他們都再也不會回來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啊!

仿佛那一聲無望的吼叫,抽去了我全身的力氣一般,我癱倒在地上,睜著一雙什麼也看不見的眼睛,在黑暗無邊的世界裏枯坐。

“安冉……”黑暗裏,江舟小心翼翼地叫我。

我一動不動,隻是捏緊畫框,用盡全身力氣地捏緊。那裏麵,是喬歡畫的我的素描像。畫框尖銳的角刺進我的掌心裏,有溫熱的液體順著手掌一直流下來。

我在那腥甜的空氣裏,咬緊牙,惡毒地一字一句地說:“江舟,我恨你父親!我這一生從來沒有這麼恨過一個人!如果可以的話,我恨不得將你父親碎屍萬段!”

“可是,江舟!”我拚命地伸手向前亂抓,哀求他,“你告訴我喬歡現在在哪裏啊?隻要你告訴我喬歡現在在哪裏,那些血海仇深,我都可以不計較的,我可以不恨你們的。你們把喬歡還給我好不好?這個世上,我隻剩下他一個人了啊!我求求你,江舟……”

“安冉!”他將自己的手遞到我的手裏,任由我抓著,“你知道嗎?曾經,我是那麼慶幸自己是江家人,因為是江家人才有了遇見你的機緣。可是,當我在調查喬歡去向的過程中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我真是恨透了我那個江家人的身份。我知道你會恨我,你當然應該恨我的!可是,怎麼辦呢?安冉,如果讓我重選一次,我還是要當被你深惡痛絕恨著的江家人,因為隻有這樣,我才可能會遇見你。我的朋友,他們都說,遇見你,是我這一生最大的失誤,但我卻覺得,如果沒有遇見你,才是我人生最大的失誤……”

“江舟,不是的,不是的……”我搖頭,不停地、語無倫次地喃喃說著,“我不要聽這些,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我隻要知道喬歡他現在在哪裏,你隻要告訴我他在哪裏,就好了……”

“好,我告訴你。喬歡他……”他停頓一秒,用力握緊我的手,仿佛要借由這樣的動作將勇氣傳遞給我一般,“就在集團股價大跌之前,喬歡再次失蹤了。我和江碧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也許他隻是獨自去了某個地方,過幾天就會回來;也許他舊病複發;也許他已經……”

也許已經……死了嗎?

我像一隻急紅了眼要咬人的兔子,跳起來奮力甩開他的手。

“你不要再說了!不許再說了!”我劈手一掌就要對著他打下去,但最終我將用盡全身力氣的那一掌狠狠甩在了自己的臉上。

那麼多的憤恨與絕望無處發泄,我心裏清楚江舟是無辜的,所以隻能狠狠地抽我自己。

我用盡這世上最惡毒的語言無聲地咒罵著自己,一遍一遍質問自己,如果那時候,安然和喬琦逸離開的時候,我細心一點,是否就能發現江父的陰謀?如果那時候,在宏村,我不出門一直陪著喬歡的話,他是不是就不會被綁架?如果那時候,我那樣做了,是否就可以阻止這一切的發生?那麼,現在是不是會是完全不一樣的結局?

所有追悔莫及,都是絕望至極的痛。

但那疼痛令我清醒,也許我的愛情,它確實命運多舛,但我對它有著不可動搖的執念。

我篤定地說:“喬歡他不會死的,因為他舍不得留他的七七一個人活在這涼薄世上,所以,無論多辛苦、多難挨,他都會咬緊牙關拚盡全力地活下來,就像過去的兩年多裏他做的那樣,即便失去了記憶,不記得自己是誰,即便是一步一步踏著荊棘,他也會奮不顧身回到我身邊。我隻要回到C城,一直等在那樣,他就會回來。”

我點頭,再用力地點頭:“一定會的。”

“安冉……”

江舟想要說什麼,我打斷他:“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們江家任何一個人,包括你。”

“安冉,你再也不會原諒我了,對嗎?”他的聲音輕得幾乎快要聽不清。

我的心莫名地痛起來,我恨這樣軟弱狠不起心來的自己,口是心非地恨聲說:“不會原諒的,永遠、絕對不會原諒。你的父親一定會受到法律的製裁,而你,江舟,如果有來生,如果可以選,我絕對絕對不要再遇見你。”

“安冉,我知道,我沒有資格說對不起。但是,如果可以,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代替喬歡生病,承受他所受的一切痛苦,我寧願替他受一切的罪,隻讓你們快樂地在一起。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用我的命去換喬歡的安然歸來……”

我打斷他:“不需要,我也不稀罕。”麵前這個善良得怎麼也讓人恨不起來的人,如果不對他下猛藥的話,大概永遠不能重獲新生吧?

我決然說:“你走啊!你現在、馬上就給我走!我一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你們江家人!”

我用力地推著他,他卻一聲不響地緊緊抓住我的衣袖,任憑我怎麼拍打也不鬆手,隻是喃喃地說:“安冉,我不放心你,至少……至少讓我陪你回C城好不好……”

“怎麼?怕你父親對我下毒手嗎?”我冷笑,“我就是死,也不需要你們江家人的保護。放手,你滾!滾啊!”

我將手裏的畫框舉得高高的,向著他抓住我衣袖的手的方向砸下去。

我以為他會為了避開砸下來的畫框而放開我,但是他沒有,他就那樣不聲不響地硬生生承受了那一下。

“砰”的一聲,畫框玻璃碎裂,些許帶著腥氣的液體濺到了我的手上,是他的血。

我恍然怔住,畫框便從手裏滑落到地上。

有風吹進來,“嘩啦啦”,像是卷走了什麼。

江舟就在這時候突然鬆開了我,我聽見他似乎朝著風聲追過去,一直追到窗口的位置,我甚至聽見他不顧一切探身向外時,腰撞到窗台的聲音。

“江舟!”我下意識地叫他。

“那幅畫,他送給你的那幅畫,被風吹走了。我看見背麵好像有一行什麼字……”

我怔住,字,什麼字?

是作為林慕箏的他留給我的話嗎?

“我去把它追回來。”江舟急切地說著,毫不停留地開門離去。

我在他“噔噔噔”的下樓梯聲裏,慢慢蹲下來,用力地、緊緊地抱住自己,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

我最珍愛的喬歡不見了,現在就連他送給我的畫也沒有了,而我,對仇人的兒子怎麼也恨不起來。

6

我沒有等江舟,連夜獨自去了南京,以最快的速度踏上了回C城的航班,在飛機上,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裏,有藍天、白雲,還有一扇很眼熟的雕花鐵門,透過鐵門便可以看見一架開得花團錦簇的薔薇,我認出來,這是我和安然住過的彼岸巷的舊樓。

因為雨水的侵蝕,鐵門上拴著的鈴鐺已經生出淺淡的銅綠,我習慣性地伸手去搖一搖,脆生生一陣輕響過後,我伸手推開鐵門,卻並不進去,隻是立在門口像是在等著什麼似的。

很久很久以前,每當鈴聲響過後,我的姐姐安然便會自花蔭下的藤椅裏側過頭來,說一聲:“你回來了?”

大概,我是在等那一聲“你回來了”吧,但我知道這樣一句以前覺得再多餘不過的話,如今,我再也等不到了。

我低頭黯然歎息,有人自花架另一邊走出來,捧一本書,蹙眉遠遠睨著我說:“安冉,你怎麼才回來?”

即便生氣都好看得像一幅畫的女子,不是我的姐姐安然,又會是誰呢?

我愕然愣住,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安然在天堂,那麼眼前這個栩栩如生的人又是誰?

然後,我突然反應過來,我是在夢裏。

如果不是在夢裏,我的眼睛又怎麼能看得見呢?而我的姐姐安然,她入我的夢,來見我。

“阿姐!”我像小時候一樣飛奔過去,撲她一個滿懷。

以前,她總是會故意做出一臉嫌惡的表情,側身讓開我的擁抱,但這一次,她沒有。

她就站在那裏,微笑著張開雙臂,任由我撲進她懷裏,然後收緊雙臂擁抱我。

“阿姐……”我鼻音濃重地說,“我好想你……”

她放開我:“小鬼頭,哪裏來的那麼多的悲春傷秋?”

她伸手來敲我的頭,一副仍然把我當小孩子對待的樣子。

這就是我的阿姐啊,那個永遠泰然自若,即便是生離死別後的久別重逢仍然能談笑風生的優雅的、可愛的、美麗的安然。

“阿姐,你還是原來的樣子。”我迎著光抬頭看她,金色的光暈落在她傾國傾城的臉上。

她眯眼看我:“可我們的小安冉已經長大了,已經開始學著愛一個人了。”

可惜,還沒等我完全學會怎麼去愛一個人,那個人卻已經下落不明。

我鼻子酸起來,眼淚就要掉下來。

“安冉?”她低頭看我,“你過得不開心。”

我黯然不語。

“你這樣不開心,就跟我走啊。”她抓住我的手。

我點頭,又立刻搖頭。

我說:“阿姐,我很想跟你走的,可是,我愛上了一個人,很愛很愛他。那個人他生了病,他不見了,他可能已經不記得任何人、任何事,但是我知道,在不久的將來,他會很努力很努力地披荊斬棘、翻山越嶺回到我身邊。所以,我必須要留下來等他。也許一個月,也許一年,也許十年,我不知道要等多久,但我知道他一定會回來,所以,我要留在這裏。這樣,他回來的時候,就能看到我。”

“不辛苦嗎?”

“辛苦的。”我笑,“可是,那些跟他回到我身邊需要經曆的千難萬險比起來又算什麼呢?我隻要想一想,這個世界上,有那麼一個人,即便忘記了自己的姓名,也要拚命記住回來找我的路,我的心裏啊,就會暖暖的。”

她望著我笑,是那種大人看著小孩子的欣慰笑容:“安冉,你真的長大了啊!”

我也笑:“阿姐,我懂的。這世上有一種愛,是默然喜歡,寂靜等待。”

她便不再說話,一邊點頭,一邊慢慢走遠。

我不舍地追在她後麵:“阿姐,你要走了嗎?”

“安冉,你找到了愛你的人,我就放心了。現在,我要回到我愛的人身邊去了。”她伸手指給我看。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就看見了遠遠走來的笑容溫暖又幹淨的喬琦逸。

我停了步,目送著他們手挽著手慢慢走進漸漸升騰起的薄霧裏。

真好,我的姐姐和姐夫,他們在天上相親相愛,永不分離。

我默然微笑,眼前的霧又濃重了一分,有人穿過奶白色的霧氣,緩緩而來,俊逸的臉上有狹長的鳳目和溫潤的笑容。

我看得發了呆。

“七七……”他輕聲叫我的乳名。

我不敢動,不敢出聲,就那樣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他便走近了好笑地歪頭看著我說:“不認識我嗎?”

我輕輕點頭:“認識的。”

“我是誰?”

“喬歡……”我輕聲念他的名字,生怕驚醒了這來之不易的夢。

他便眉目飛揚地笑起來,說:“七七,我回來看你。”

“好。”我笑著點頭,鼻子就酸澀起來,用力地彎起嘴角,給他看我最燦爛的笑容。

“對不起,七七。”他看著我笑,笑著笑著,眼淚就落下來,“讓你等這麼久。”

“不久的,隻要你回來,無論你什麼時候回來,都不遲的啊。”我踮起腳尖擦他的眼淚。

他便牽住我的手,慢慢走回那一片姹紫嫣紅的薔薇花下,那裏,有一把已然泛了黃的藤椅。

他的目光落在藤椅上,眼睛裏便霧氣朦朧起來:“七七,你還記得這把椅子嗎?”

“記得的。”

我仰頭看他,不敢有太大的動作,怕想說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已然從夢中醒來。

他牽著我走過去,蜷起長腿躺在椅子裏,然後伸手拍一拍右邊空出的位置,示意我也躺下來。

我像是受了蠱惑,走過去蜷在他的右邊,將臉深深埋在他的臂彎裏,輕輕吸一吸鼻子,有清新又熟悉的白殘花的氣息,心神便安寧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熟睡過去。

他不說話,隻是緊緊握著我的右手,一直握著。

良久,我幾乎快要睡著的時候,聽見他輕聲說:“很久很久以前,也像是這樣,夕陽如畫,我們躺在這裏,看天空一點一點灰暗,以為此生還有一輩子可以在一起。你說你不要長大,我便說,那就不長大好了,就這樣讓我照顧你一輩子。”

“對不起,七七。”他側過身來,看著我的眼睛,“我沒能遵守諾言,我不僅沒有遵守諾言,我還讓你等這麼久才回來看你,而且……”他突然頓住,聲音哽咽起來。

我伸出一指按在他的唇上,不讓他再繼續說下去。

越是難過的時候,越是要說溫馨的話,不是嗎?如果一定要與他告別,我希望是以笑著而不是流淚的方式。

我看著他晶亮的眸子裏我小小的影子,輕笑著篤定地說:“我不難過的,喬歡。”

“什麼?”

“我知道這是夢裏啊。”我眨眨眼,努力地笑,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我知道,你是來和我告別的,你又要走了,對不對?”

他看著我,長久又專注地看著我,漂亮的眼睛裏滿是心疼,眉心便慢慢蹙起來。

我伸手撫平他的眉心,若無其事地笑:“我不難過的,喬歡。因為,我知道你一定還會回來,即便是荊棘遍地,你也會踏著它們回來。所以,我不難過的。你隻是出了個門,迷了路,等你找到回家的路,你就會回來見我,對不對?”

他看著我,鄭重地點頭,又點頭,粲然一笑,猶如春風拂麵。

突然,有嘈雜的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

他握一下我的手,站起來,後退兩步,細長的眼睛裏就露出綿長的不舍來。

我知道,他要走了,從我的夢中。

“再見,下次再見了啊,喬歡。”我沒有追過去,隻是坐在原地,用力地微笑,大力地揮手。

他的背影慢慢沒入霧氣裏,我忍不住輕聲叫他:“喬歡……”

他轉頭,給我一個大大的笑容,但我分明看見他臉上洶湧而下的眼淚。

“這一次,記得要早點回家啊,喬歡……”我喃喃,他的身影已然慢慢消融在霧氣裏。

“小姐,小姐……”有人輕聲叫我。

我茫然醒來,發現飛機已經落地。

一片黑暗裏,我摸索著摸一摸我的坐椅空出的左側,那裏是空的,並沒有喬歡,但我並不是太難過,因為夢裏他答應過我,一定會回來。

我側身向左,對著黑暗裏,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說:“記得要早點回家啊,喬歡。”

我的喬歡,他隻是迷了路,隻要我一直等在這裏,總有一天,他會回來。